这少年眉宇间有种?近乎寡淡的笑意,而这笑意也使得他平添三分从容。
可那姿态又是?恭敬的,跪在地上, 郑重其事的向他拜道:“祖父,不孝之孙春郎,来?向您请安了。”
饶是?天子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 此时也不禁为之色变,然?而天子毕竟是?天子,几瞬之后, 他便反应过来?,近乎嘲弄的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冷笑。
“呵,”他说:“原来?是?你!”
天子的脑海中?飞速的闪现过当年的事情,从代王与定安公主在出京祭拜亡父的时候遇袭, 到那个因吴王而意外撞到他手里的苏姓女子, 此后他以?定安和亲来?考校诸王,再之后……
天子双目定定的注视着?他, 眉宇间讶异之色一闪即逝:“当年,那封信——”
刘彻平静的注视着?他:“是?我的手笔。”
天子的脸色变了。
他嘴唇动了动,情绪也有些明显的起伏, 好像有很多话想说,然?后踌躇再三,却?不知是?考虑到自?己此时的身体, 还?是?别?的什?么, 最后他只是?问了句:“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
虽然?天子没有明确的讲出来?, 但刘彻仍旧能够瞬间了悟到他的未尽之言,并且做出相应的回应。
“我知道, 您是?不会送颖娘出塞和亲的,甚至于,即便被提议的人选不是?颖娘,而只是?一个平凡的宫女,您也不会同?意的。”
“您真正?介怀的从来?都不是?和亲的人选,而是?所有有可能承继大?位的亲王们,都已经没有了决战大?漠的血性与胆气,也失去了厉兵秣马、驰骋北疆的野望。”
“您即位之初便发出的豪言壮语,早已经无人记得,您贯彻了一生的执政方?略,也没有人想要承继,我想,那时候您真的很失望吧?”
天子注视着?他,眼底幽光闪烁不定:“那时候,出京的就是?你吗?”
“不,”刘彻道:“离开京城之前,和亲队伍里的公主,一直都是?颖娘。”
天子嗤笑一声,伸出手臂,一侧被东宫皇孙死而复生、甚至在天子面前对答如?流而惊呆了的近侍骤然?回过神来?,毕恭毕敬的近前几分,顺从天子的心意,将他搀扶起来?,又要小心的往天子背后放置一个隐囊,却?被天子摆手挥退。
天子动作?缓慢的坐直身体,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也显得艰难。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这么做了。
天子坐正?身体,他的眼睛重新变得锋锐起来?,无形之中?的杀气,从他脸上纵横的岁月纹路中?源源不断的释放出来?。
他厉声喝道:“定国公何在?!”
太子妃神色微变,殿中?近侍们也为之色挠。
却?听殿外定国公恭声应道:“是?,臣在此。”
天子厉声道:“传召,令殿前持戟将士廊外待命,再使人封锁京城十二门,诸皇子、公主无召不得出府,违令者斩!”
定国公震声道:“是?,臣遵命!”
太子妃立在一侧,听见身穿铠甲的士兵们步上台阶时发出的沉闷声响,那是?杀伐之气的外露,她连带着?一颗心也微微沉了下去。
双手蜷缩在衣袖里,手心不由得出了汗。
濒死的天子也是?天子,哪怕是?重病垂危,他也仍旧没有失去他的权柄!
如?若天子当真勃然?大?怒,会做出死前发疯,一波儿?把他们全部带走的行径吗?
太子妃甚至不需要思考,便能给出答案。
他会!
怎么可能不害怕?
天子临死前的疯狂,可能会将她和她的孩子,乃至于她的母家,一起送下地狱!
但即便如?此,太子妃也仍旧选择相信自?己的儿?子。
入宫之前,春郎难道不会想到这一点吗?
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来?了。
可见是?胸有成竹。
既然?如?此,那她也选择相信他!
……
一个精明了一世的天子,会在死前忽然?间神志大?乱,发起疯来?吗?
不会。
除非,发疯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作?为一种?手段存在的。
刘彻心平气和的跪在原地,既没有因为天子的命令而面露不安,更不曾显露惧色,好像刚才入耳的是?一道细雨,而不是?一道随时都可以?取他性命的天子旨意。
而高塌之上,天子的目光像是?流动又凌厉的风,不停歇的在所有他想要观望的人脸上停驻。
惊骇不已的近臣们。
神色自?若,眉宇间却?微露焦灼之色的太子妃。
还?有自?始至终都气定神闲的……
东宫皇孙!
即便天子仍旧因为东宫的欺骗与利用而满心愤怒,此时也不禁在心中?暗自?叫好!
世人所谓的刀斧加身而面不改色,也不过如?此了!
也是?到了这一刻,这个孙儿?才真正?的从他手里拿到了储君大?位的入场券!
天子不再将心神分给其余人,只紧盯着?死而复生的孙儿?:“和亲关系重大?,两朝业已缔结国书,你怎么敢用颖娘来?赌?”
刘彻道:“因为我知道,我不会输。”
天子神情中?浮现出一抹讥诮:“因为颖娘是?朕的孙女,你觉得朕会顾惜骨肉之情?”
“不,”刘彻却?摇头道:“对您来?说,一个孙女并不值什?么,但您坚持了一生的志向和信念,价值之高,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天子的神色随之变得郑重起来?:“你坚信我不会真的让人出塞和亲?”
刘彻道:“是?的。”
天子眼底不无嘲弄:“你真的相信?”
刘彻道:“我真的相信。”
天子却?又一次道:“你难道连一丝一毫的怀疑都没有过?”
刘彻道:“没有。”
然?后他告诉天子:“因为抵达北关之后,坐在出塞和亲车架上的公主不是?颖娘,而是?我。”
天子为之语滞,神色迟疑的注视他半晌,忽的道:“你既然?没有死,又为什?么要假死?”
说完,他甚至没有给刘彻发声的机会,便一掌击在塌上小几,厉声道:“因为你心怀不轨!你跟你的母亲,你的姐姐们,合起伙来?欺瞒于朕!你们该死!”
刘彻因而垂首,以?示恭敬:“孙儿?不敢。”
天子冷笑道:“看一个人,不是?要看他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
刘彻道:“孙儿?只是?为了自?保,绝无忤逆不敬之心。”
天子怒喝道:“你是?想拥兵在外,天子令有所不受!”
刘彻摇头道:“孙儿?只是?想保全性命。”
天子森森一笑:“从谁手里保全性命?!”
刘彻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皇叔们手里,还?有……您手里。”
天子一声断喝:“大?胆!”
刘彻却?叹息一声,徐徐道:“祖父,您别?忘了,孙儿?之所以?假死脱身,正?是?因为在回京路上遇袭啊,想要孙儿?性命的,除了皇叔们,还?会有谁呢?”
天子幽幽道:“你方?才不是?说,朕也想要你的性命吗?”
“是?啊,”刘彻道:“让一个三岁小儿?持刀,去迎战身形数倍于他的壮汉,这不是?想要他的性命,又是?什?么呢?”
天子寒声道:“可是?朕也给了你登上朝堂,与皇叔们角逐天下的机会,你竟如?此不识抬举,反而说是?朕要害你!”
刘彻微露讶色:“您其实并不想让孙儿?死,只是?想让孙儿?与皇叔们相争,最后胜者,为本朝储君,承继大?统吗?”
天子道:“你以?为呢?”
刘彻便正?色拜道:“您让三岁小儿?持刀与壮汉搏斗,双方?登上了同?一个擂台,那就是?生死之战,各凭本事了。”
“壮汉依仗的是?他的蛮力与强横,小儿?无法以?此与他对抗,所以?选择暂且退避,韬光养晦,直到自?己长大?到能够跟壮汉一较高下。”
“他一直都是?在规则之中?行动的啊,为什?么等他获得了胜利,您不为他高兴,反而要生气呢?”
天子厉声道:“因为这个小儿?胆大?包天,不禁愚弄了他的对手,也愚弄了设置这场赌局的人!”
刘彻道:“是?这样吗?可是?我听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也听说‘冰出于水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果参与赌局的人永远不能超越设置赌局的人,即便真的如?同?设局人预想一般决出了最后胜者,又有什?么意思呢?”
天子神色微凛,却?不再提此事,而是?转了话题:“诸王怨囿于朕,你呢?你也畏惧朕,怨恨朕吗?”
刘彻摇了摇头:“我既不畏惧您,也不怨恨您。相反,我之所以?回京,就是?想跟您说说话。”
他说:“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我大?概会终身遗憾的吧。”
天子一针见血道:“不是?为了从朕手里得到名正?言顺的法统吗?”
“啊,”刘彻毫不掩饰的承认了:“正?如?您所说的这样,我有八成的原因,是?想从您手里得到继位的法统。”
天子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但是?,也有两成是?想回来?见一见朕。”
“是?的,”刘彻又一次说:“我既不畏惧您,也不怨恨您,相反,我觉得您是?一位真正?的天子。”
“所谓天子,即上天之子,也就是?神,神怎么可能跟人共情呢。神只需要俯视人间,看顾敬奉他的黎庶,天下有超过七成的百姓因为他而受益,就可以?被称为是?贤君了。”
“但从这一点而言,您岂不就是?贤君?”
天子神色微动,身体不由得前倾几分:“可是?他们说,朕心如?蛇蝎,连亲生儿?子都照杀不误!”
刘彻道:“燕王是?死于楚王之手,同?您有什?么关系呢?至于楚王,毒杀兄弟,率军逼宫,他不该死吗?信王,以?天子为棋子横加利用,是?自?取灭亡,而吴王,生的窝囊,死的愚蠢!”
天子道:“易地而处,你也会杀他们吗?”
“会,”刘彻不假思索道:“天家之子,得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富贵,既然?如?此,怎么能不失去一些什?么作?为弥补?”
他面露感慨:“相较于俗世中?的芸芸众生,他们生来?就含着?金汤匙,先天就有希望冲击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他们是?为权力而死的,是?死于自?己的野望,同?杀死他们的人有什?么关系?”
“那些失败了的弱者,朝堂斗争的失败者,哭哭啼啼的说什?么‘愿来?生勿复生于帝王家’,无非是?输家落败后发出的丧家之犬式的哀嚎罢了,哪个九五之尊、大?权在握的天子,会不希望自?己来?生继续生于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