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宁馨看着简飞扬的眼睛,总觉得里面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便走到他跟前,站近了些,装着给他整披风的样子,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圣上难过也就罢了,皇贵妃也会……?”
简飞扬黑沉沉的眸子像是掉进了几滴星光,有瞬间的璀璨,便又回复了常态,在贺宁馨耳边只轻声回了一句:“皇后去得突然……”
只这一句话,贺宁馨就察觉到里面的惊涛骇浪。
难怪简飞扬要统领禁军,紧紧护着宫城。
难怪宫里到现在,都还没有诏告天下,正式公布皇后娘娘的死讯。——丧钟敲响,不代表大家要给皇后服丧。上一次,庞太后身死,丧钟也敲了十下。可是举国上下,无一举哀,就是明证。
各府上都盯着宫里的旨意,才能换素服、挂白、举哀的。
若是宫里头的贵人去了,你不服丧,当然是大不敬。可是若是宫里的贵人没有去,又或者宫里头有人不想你服丧,你却换了装,也是大不敬。——试想别人家里没有丧事,你却上门吊唁,岂不是晦气?比大不敬都要让圣上恼恨。
满京城里面,估计只有宁远侯府是个例外,不必等圣上的旨意就能换装挂白了。因为皇后娘娘与宁远侯府来说,是国孝,也是家孝。
说起宁远侯府,贺宁馨又想起那个老宁远侯的外室柳氏,踌躇了一番,终于还是忍住了,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将楚谦益和楚谦谦带回镇国公府已经够离谱了,若还去管宁远侯府老侯爷的外室,就算简飞扬不说什么,她自己都要无地自容了,便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那圣上什么时候会下旨?”贺宁馨并没有进内院,而是跟着简飞扬一同转身,离开二门,往外院里去了。
简飞扬拦着贺宁馨,道:“你不用跟出来,去给我收拾几身换洗的衣裳,带到营里去就行了。”
贺宁馨不以为意,使了扶风和扶柳去自己房里给简飞扬收拾衣物,自己还是跟着简飞扬往外院书房里去了。
来到外院书房,简飞扬去里间取了些东西,放到袖袋里,出来见贺宁馨。
此时书房里没有外人,只有院子的大门上有两个书童在那里看着大门。
“实话跟你说。我进宫的时候,圣上坐在养心殿里,脸色很是难看。”简飞扬将书房挂壁上的长剑取了下来,拿出一块白巾,细细擦拭起来。那长剑似乎饮足了人血,光亮之中,总是带着一丝血色。
贺宁馨想了想,道:“圣上难过,是情理之中的。皇后娘娘跟着圣上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圣上并不是一个绝情的人。虽然为了江山社稷,他什么都可以舍弃,可是也不妨碍他会伤心,会难过。——只是再伤心难过,也不会改变他的做法罢了。
简飞扬摇摇头,轻声道:“……还有皇贵妃,跪在圣上面前,脸上泪痕狼藉。”
贺宁馨吃了一惊,站起来急切地道:“你忒也不小心了。圣上和皇贵妃在一起,你做什么闯进去?!”彼时不要紧,可是过后却是惹祸的根苗。
宫里头的贵人,个个是九曲心肠。而皇贵妃,更是比一般人又曲折几分。——在贺宁馨还是裴舒凡的时候,就对皇贵妃向来是另眼相看的。
贺宁馨十分担心简飞扬无意中碍了别人的眼。
看见贺宁馨不加掩饰的担忧,简飞扬眼底藏了笑意,伸手拉了她过来,沉声道:“我无事。你别担心。——是圣上宣我进去的。”
贺宁馨“啊”了一声,眉头拧了起来:“圣上做什么要在你面前下皇贵妃的面子?”
简飞扬觉得贺宁馨想得太多了,伸手按了按她的眉头,将她蹙起来的眉尖按平了下去,才道:“也不是要下皇贵妃的面子。只是圣上不想再跟皇贵妃说话了吧。——宣我进去之后,皇贵妃就起身回凤栩宫了。”
想起那时的情景,简飞扬顿了顿,又道:“圣上跟我说,皇后……小产了,一尸……数命。”有些犹犹豫豫的。
贺宁馨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数命?”就算是双胎,也就是一尸三命吧?
简飞扬抿了抿唇,在贺宁馨耳边低声道:“后来宋医正进来报信,说,皇后产下三个死胎,肚子里好些还有俩……”
贺宁馨顿时想到了裴舒芬的“多子丸”,双手紧抓着胸口,瞳孔不善地眯了起来。
“那宫里……?”贺宁馨又想起宫里的戒备森严,就算是有五个胎儿,也不是从来没有过的,至于这样吗?
简飞扬想起宋医正话里的只言片语,还有过了没多久,自己就被圣上派到宫城的西南角,专门处决人犯的地方,亲自盯着,让宫里的暗卫斩杀了皇后宫里所有的宫女和内侍……
“这里面有什么蹊跷,就不用我说了。你想必也明白。——圣上正在宫里面亲自盯着,继续搜查。凡是在皇后娘娘小产身亡之后,跟皇后娘娘的宫人有过接触的人,一个不留,全部要斩杀了事。——包括妃嫔在内。”简飞扬盯着暗卫杀了宫女和内侍之后,就被派到外面守宫城去了。宫里面的杀戮,便跟他无关。
贺宁馨隐隐想到了什么,拿手拍着胸口,大舒了一口气,道:“幸好,圣上还是想保全你,所以将你派到外面守宫城去了。”
简飞扬苦笑,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宁馨,你不会怪我吧?”他是简家人,若是时局到了需要他以命相搏的时候,他不会退缩。
贺宁馨轻轻偎过去,双臂环在他的腰上,将头靠在他的胸前重甲上,低声道:“你若是有事,我不会独活。”
简飞扬眼里有几分湿意,回手重重地抱了贺宁馨一下,道:“在我们有孩子之前,我不会有事的。”
又推开贺宁馨,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不需要你跟我去死。若是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活着,好好的活着,就算是为我们的孩子。你要去了,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想想益儿和谦谦,你能指望,这个世上有第二个你,和你一样好心,将他们视若己出?”
贺宁馨心里揪心地疼,忙将话岔开,勉强地笑道:“好了,别说这些丧气话了。我们都不会有事的,你好好办差,我也不会闲着,总之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简飞扬也点头,用力握住贺宁馨的手:“一起活着。”
两人相视而笑,心里都安定了几分。
扶风和扶柳抱了两个大包袱过来,在外院书房的院门外候着。
那小厮来到书房的大门外,大声通传了一声。
简飞扬将手里的长剑插入自己腰际的剑鞘里,对贺宁馨道:“我走了。”
贺宁馨跟他一起出了书房,来到院门口。
简飞扬带着东元一起去营里。东元从扶风和扶柳手里接过包袱。
简飞扬眉头皱了皱,道:“一个包袱就够了。”
东元便将多余的包袱还给扶柳,跟着简飞扬大步出去了。
贺宁馨默默地看着简飞扬远去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才吩咐了一声:“将大门紧闭。这几天,谁都不许进出国公府。——违令者,直接送到顺天府去。”
众人都应了,自去忙碌。
而宫里头,皇贵妃已经换了白色镶银边的素服,头上戴着银白的翟凤冠,一脸茫然地坐在凤栩宫的主殿内室里。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
今天本是皇后的娘亲,宁远侯太夫人的寿辰。
皇后娘娘怀胎五月了,身子比一般孕妇都要重,本来就不宜出行。可是皇后娘娘不知怎地,非要亲自出宫,给自己的娘亲贺寿去。
如今皇贵妃打理六宫,掌管着出宫的令牌和仪仗。
皇后娘娘要出宫,得皇贵妃和圣上同时允许才行。
当然,以皇后如今的身子,皇贵妃要是能同意就见鬼了。
当然是一口驳了皇后身边大宫女的请求,将她送回皇后宫里去了。
皇后这段日子以来,越来越看皇贵妃不顺眼。早先圣上还每日来看皇后。不过过了三个月之后,圣上就绝迹皇后的凤翔宫。平日里来了后宫,就只去皇贵妃的凤栩宫里坐一坐。就算让宫妃侍寝,也是皇贵妃的日子居多。
怀孕的妇人本来就心思多,而皇后这一胎格外艰难,要不是圣上命宋医正拿了太医院最好的药给皇后保胎,皇后早几个月就不行了……
皇后不知端倪,身子难受,心里更难受。这次想出宫给亲娘贺寿,居然被皇贵妃当面驳了,更是大怒,带着人,怒气冲冲地来到皇贵妃宫里,当面质问皇贵妃。
皇贵妃淡淡地道:“皇后出宫,除非圣上亲允。——臣妾不能做这个主。”
皇后更是恼怒,将身边的宫女内侍都赶了出去,质问到皇贵妃脸上:“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若不是你,圣上便是我一人的!你说,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破坏我和圣上之间的夫妻之情?!”
两个奉了圣命寸步不离的女医官听见皇后和皇贵妃说起这些宫里的隐私之事,吓得瑟瑟发抖,恨不得戳聋了自己的耳朵。
听见皇后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破坏她和圣上之间夫妻之情的人,皇贵妃再冷静,此时也被激怒了几分。——倒打一耙也不是这样打得?!到底谁才是破坏别人夫妻之情的那个人!
“皇后慎言。——圣上是天下百姓的圣上,不是皇后你一个人的!”皇贵妃义正词严。
皇后双手紧握成拳,看着皇贵妃端庄持重的样子,心里的不忿和委屈排江倒海。
保养良好的长指甲上的蔻丹深深地陷入手掌心里,她知道她柔嫩的掌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血。她感觉到疼,但只有这疼,才能分散她心底的怒火和不平,就如此刻她脱口而出的话一样,“若是没有我,他怎能坐上这个九五至尊的位置?!若是没有我,你又如何能进到这珠围翠绕的皇宫大内,做你的皇贵妃?!——你什么都没有付出过,却要过来跟我抢男人,抢地位!也要问你自己配不配?!”
皇贵妃霍地起身,快走几步,站在锦衣皇袍的皇后面前,冷冷地道:“没有圣上,你也一样做不了皇后!——不要以为他是靠了你,你其实一样也依靠圣上!你若这么能耐,为何不另找一个无妻无妾的男人,嫁给他,扶他做皇帝?为何不?!”
“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何明知他有妻室,还要嫁给他为妻?你有没有问过你父亲,为何要娶了你,才能帮圣上复位?!——你们不就是想通过他,得到滔天的富贵?你们这样做,跟他利用你们重登帝位,有什么不同?既然是各有所求,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你又有什么理由来指责他背信弃义?你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抢了你的男人?!——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皇后的双眼猛地眯了起来:这个女人,并不是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与世无争!
皇贵妃见皇后脸色阴晴不定,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话,只轻笑一声,回身坐了下来,道:“我教你个乖,千万不要在圣上面前摆出‘你欠了我’的姿态。——其实何止圣上,就是任何一个普通男子,你若想跟他过下去,就千万不要让他觉得,他是靠你的施舍,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皇后这才冷笑道:“你既然这么清楚明白,当初不还是做了他往上的垫脚石?不需要了,就弃。需要了,就拣起来。——哪怕接你入宫呢,不过是为了故意跟我寻别扭罢了。”居然认为圣上接皇贵妃入宫,是小夫妻之间耍花枪。
皇贵妃见皇后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不想再跟她废话,转过身子看着外头,道:“我不想再说了。请皇后回宫去吧。”
皇后发了一通火,动了胎气,觉得肚子里突突地疼,全身上下涨得难受。
见皇贵妃开口赶她出去,皇后也不想再留在这里,拂袖怒道:“你别得意,迟早有一天,你从哪里来,我就让你回哪里去!”
刚一转身,皇后便发现宏宣帝脸色阴沉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皇后吃了一惊,一颗心像是要蹦出嗓子眼一样跳得厉害。又不知道刚才的话圣上都听了多少进去,结结巴巴地道:“……圣上。”
宏宣帝再生气,可是看见皇后沉重的身子,还是发作不得。闭了闭眼,宏宣帝伸手将她扶起来,道:“朕送皇后回宫。”
皇贵妃赶紧起身跪下,恭送圣上和皇后。
可惜皇后今日大怒,又大惊,已经觉得肚子里的胎儿不断往下坠,整个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刚走到皇贵妃凤栩宫大门口的时候,就破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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