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四位当家中唯一的女流, 海家的国舅夫人出于好心, 给他端过茶来, 劝慰:“朱三爷莫要焦虑,我看这次风浪未必尽如传言, 各家船只已经陆陆续续返港了,少数滞留外海的渔船离得太远,回来还得要半打时日呢!先等一等,不要急的!”
那朱家的只是一味苦笑, 接茶的时候一不留神洒了半盏下去,茶碗砸到了地上摔成了粉碎,他愣怔着看地上碎片,额头冷汗直下。
“实……实不相瞒,我家小女儿也在船上, 至今未归, 鄙人实在……实在着急得很。”似乎是为了解释自己这次手滑。朱三爷一面抹汗一面气喘吁吁道。
海夫人忽然特别同情他,更加用心劝慰。
这时,两个女使进来清扫碎片,那冯家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县太爷是什么意思?把我们这些人请来, 连面都未露, 是想干什么?”
这冯老四平日最会溜须拍马,如今这般公然要求县太爷出面解释, 可见是真急了。但是没人出来答应他。
那朱三爷忙也站起来, 道:“我们到此有一个多时辰了, 港口发生这么大的事,家里头没人主事,想必会出大乱子,你看……”
“二位爷稍安勿躁。这边已经去回禀县太爷了。”差役的说辞仍旧是这个。
“你可看清楚了,这位可是国舅夫人,你们县令长了几个脑袋,敢扣留我们!”冯家的气急败坏,但也没忘把国舅夫人的面子拿出来做挡箭牌。
那范家的撂下茶杯,昂首瞥着旁边的海夫人,俨然四人之中是他才是头。
那海夫人有点被逼上梁山的意思,皮笑肉不笑地出来打圆场:“这样吧,这位差官,你再去回禀一下县太爷,就说,我们呢实在有要事在身,如果县太爷有公务要忙的话,不妨……”
正在这时,堂外走来一行公袍人士,个个面色凝重。县太爷也在其中。为首两个面生得很,几位常年和官场打交道的渔业巨擘竟从未见过。
察觉事态不妙,几人纷纷归位,装作什么事没发生的样子,待那行人进厅时,除海家的和范家的外,朱家、冯家都起来了。
县太爷沉着脸扫了众人一眼,介绍道:“这二位是都察院丹阳司监查御史秦大人和冯大人,奉皇命前来巡查东南渔业的。”
在座众人闻言,心中皆咯噔一响,顿时没了脾气。
风平浪静的海上,一艘劫后余生的福船正大劈海浪往内海进发。船的主人相当艰难地从酣睡的人边上轻挪脚步。偌大的甲板,东倒西歪地躺了许多从海上打捞上来的难民,睡觉把船都快占满了。好不容易到了居中的船舱,她心情未受丝毫影响,轻轻拍倚在门前睡着的人。
“嗨,你家公子醒了吗?”
越中哆嗦了一下,马上醒了,蒙头盖脑地站起来,如临大敌。
对面人噗嗤笑了,望望紧闭的舱门,自言自语,“看来是尚未醒了。”她突然饶有兴致地看着越中,一双标志性的吊梢眼眨呀眨的。
越中顿时手足无措,“朱……朱姑娘?”
“越小将军,莫慌,莫慌,我请你吃海鲜~”
在海上颠簸了一天,便是铁打的腰也要折成两段,何况岑杙这个经久未愈的伤号。她试着往后挪了挪腰,可是一动怀里的人马上动了,不满地往她怀里拱了拱脑袋。为了不吵醒她,只好又僵在那里。压在肩膀下的手臂有点酸,她好艰难地把它扭到后面,下巴着力担着身子,对着眼前睡得像个小猪似的人默默数了一百八十根眉毛,没得数了,无声地叹了口气。赴死般地又把胳膊扭回来,另一只胳膊也伸了过去,将她搂在怀里。
手掌贴着后背,帮她卸掉船摇时身子维持侧倾需要的力。
感觉到后背那条绷紧的筋缓缓松了下来,放心地依靠在了她的手掌上。岑杙心怦怦地跳了几下,很喜欢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正想低头亲亲她,这时,耳边传来一声糯糯的:“娘~”
正要下嘴啃的岑大人闻言僵了一下,稍微有点郁闷地退了回来,隔着空气给了她一个不轻不痒的凿栗。真是岂有此理,想娘竟然不想我!
海浪仍旧此起彼伏,偌大的海面上,看不见任何一条船影,只有无数道像山一样的黑漆漆的影子携着威势快速地朝她涌来。
“砰”得一声,巨浪撞上了船板,她眼睁睁地看着怀里的人从她手中脱了出去,来不及抓住她的一截衣袖,惶恐与绝望之中,汹涌的海水直灌而下,将她们冲进绝望的深渊!
“花卿!!!”
李靖梣身体一震,猛地清醒过来,眼前的黑渐渐清明,现出了一张近在咫尺的古怪的脸。她的呼吸失了频率,身体像是刚从水中过过一遍似的,冷汗满身。没等对方说什么,突然一下子抱住了她,两臂勒得紧紧的,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一样。
岑杙表情松了,眼尾勾着笑,很是柔软地将她搂在怀里,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小孩子,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低哄道:“乖~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
“别怕,梦里的都不是真的,我们现在安全了,很快就能到岸了。”
此时此刻的海浪声舒缓且宁静,如同她镇静温暖的语音一般,透过窗子静悄悄地爬进舱来。“等到了岸上,我们就一起回家好不好?”在她的蛊惑下,李靖梣紧张的情绪一点一点抚平,但也没有撤回手来,还是紧紧地抱着她。
岑杙感受到她的依恋,心里像蘸了糖醋似的,又酸又甜。
她的手掌贴着她的脊背一路往下,抚摸着她凹凸不平的骨骼,从脊椎向全身扩散开。心被狠狠地一揪,怎么会瘦这么多?这些日子她是不是都没饭吃啊?
好怕用点力就把她揉碎了,岑杙拍打的动作温柔地像羽拂。慢慢滑下来和她平视。看见那双水满了洇红的眼睛,虽然固执闭着不让她看,却有两滴委屈的水豆子从缝隙里挤出来,挂在湿漉漉的睫毛上。
她心疼极了。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所有恼怒怨恨,所有痛下决心,都抵不过内心深处的那丝希冀,那丝屡屡求而不得的发自内心的在乎。
她只是个平凡人,不会奢求所爱的人为她放弃什么,她只想要一种不需要权衡就能简单做出取舍的在乎,这样她也不会时时刻刻感受到在这段感情中轻易就被舍弃的命运。
为此,她固执地将自己隔离出她的禁区,不去挑衅她所固有的一切,以为这样就能维持住她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平衡。可现实却总是,她在一端苦苦较劲,一旦天平倾斜,她无一例外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她也会累啊,也会失望,也会咆哮,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做同样一个麻痹自己的梦。时而殚精竭虑,时而战战兢兢。她也想要别人为自己奋不顾身一回。但当真的见到了,内心深处的震撼和伤痛远远大于了当初的乞求。
究竟有多糊涂才能忍着伤痛亲手把心爱的人推开?面对着这样倾尽所有的李靖梣,流露出与她本质截然不同的伤心和软弱,这就是她一直向往得到结果的吗?
这样代价换来的看重又有什么好乞求的的?
想到这里,她就再也难以坚持原本的立场。
那抽吸声显示她是醒着的。岑杙朝她靠了靠近,睫毛即将撞上她的睫毛。李靖梣往里抿得唇更紧了,却没有退缩,经过调整的呼吸里有明显压抑的情绪。
“绯鲤,你知道你没来之前,我躺在船舱顶上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我好后悔。”她忽然说,喉咙里带丝哽咽,几乎要哭出来,“我好后悔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好后悔留给你的最后一句话是伤害。我……不是真的想和你分开,只是,只是……”她不知如何尽述那段时日的煎熬,时至今日,那些伤害虽然已经结了疤,但淬炼出的记忆,就像一把刀子,每每将她一层一层地剖开来,袒露底下鲜血淋漓的白骨。那种感觉是犹如凌迟一般的痛,没有止境的心灰意冷。就像回到小时候,得悉娘亲再也不会回来,不会把她抱在怀里一般。无法逃离,也无法排遣。
耳际传来的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对不起”。
岑杙楞了一愣,瞪大眼睛略茫然地将她看着。那双终于肯睁开的红透的眼睛里荡漾着她最渴望的慈悲和柔情。伸出手来触摸到她的脸颊,替她刮掉眼角那滴悬而欲坠的珍珠。
岑杙不再试图解释什么。所有的伤心和委屈,都抵不过她发自内心的关怀。将自己埋首在她怀里放声痛哭。
没有人知道她想念这个怀抱已经多久了,那些受过的伤害和无助的灵魂终于可以彻彻底底地袒露在人前,不需要克制,也不需要隐瞒,只是尽情恸哭。
“对不起……”
李靖梣重复说着之前没有机会说出的这三个字,心脏随着她恸哭的肩膀阵阵抽搐,揪心的疼。在感情的世界里,她早已穷困潦倒。岑杙是她唯一仅有的,可以抓住的温暖。但也是,被她伤害最深的那一个。除了对不起,她再也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来抵消她所造的罪孽。
“岑杙,你娶我吧!”
岑杙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闻言立即静止了,有点懵地从她怀里翘起来,瞠目看着她。似乎刚才的话没有听清,想要确认,“你……说什么?”
她便又重复了一遍,没有躲闪,没有迟疑,也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只有近乎冷静的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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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最后一段四个家族的当家的描写,改了一部分。添了朱家当家的焦虑的描写(因为他知道李靖梣在船上)。幸好字数不多,可以回头看看。
————2019.9.25修改————
李靖梣醒来喊得是“花卿”,不是岑杙哦!岑大人要抑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