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问情环着他的腰,给他理了理吹飞出去的几缕青丝,做出好言安慰的神态,真正附耳说得却是:“假扮成你妻主,我这样风姿绝世,属实算我亏了,要按照时间收费。”
贺离恨没吭声,他身上的劲儿一卸,额头靠着她的肩膀,低低地道:“滚你的,要不要脸。”
梅问情愉悦地弯起眼睛,让贺郎靠着她,单手手心护着他的后颈皮肉,摩挲了好几下,这才抬头跟气喘吁吁的驾车娘子道:“这马发狂了,一个劲儿的狂奔。”
对方道:“竟有这事?一定是出了州界,有借路小鬼缠马蹄子,娘子跟郎君上车,喝一口热米汤压压惊。一会子我往马蹄车轮上扫一圈鸡血,也就吓走了。”
梅问情点头:“有惊无险,可惜了这匹好马。”
说罢,就扶着贺离恨上了车。
这驾车娘子姓李,叫李灿娴。是刘潇潇家的家仆,是小三娘亲手安排过来的,为人忠心耿耿。李娘子熟知各州要道,也深谙民间的风俗怪谈、神鬼故事,所以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都没出过差错。
她正不把这当一回事儿,跳下车去收拾那匹马的时候,忽然愣住了。
那匹马倒在地上,头颅像是拧断了,无力地垂在一旁。它的皮上泛着猩红,仿佛有流淌的鲜血在皮下游动,皮肤上黏着十几颗各种各样的心脏,如同肉瘤一样长在马皮上砰砰跳动——
李娘子心跳立即加速——这绝不是借路小鬼!她回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两人的背影,想到:“漫天天尊神佛菩萨保佑,我之前可没什么见怪的地方得罪人家夫妻两个了吧?”
李娘子当即从腰间的布兜里拿出火石,从小瓶子里倒了点黑不拉几的液体,然后火石一擦,嘭得将马尸点燃起来,立时三刻便化作灰烬。
马车重新行驶,李娘子坐在车帘前,没敢声张,只悄悄地扭头问梅问情:“哎哟喂我的梅娘子,您这是遇上个什么玩意儿?这东西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没遇见几个看着这么凶险的。”
梅问情正抱着她那个美貌的小郎君。小郎君年纪看起来不大,年轻俊俏,正埋在她怀里闭眼休息。李娘子想也没想地道:“那东西不好解决吧,贺小郎君这脸都吓白了。”
他这哪是吓的,这是累的。梅问情悠哉地捏捏他的耳垂,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怪可怕的。”
李娘子背生冷汗,连连道:“可得小心,可得小心,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得亏是没事……”
李娘子一路驾马车向域外走,两人留在车内恢复元气。途中吃了点米汤和干粮,随便搪塞了过去。
贺离恨精神许多,捧着杯子灌了点酒,又道:“这路上这么危险,你也见过了。”
梅问情一听就知道他又想劝自己回去,她抬眸扫了一眼对方的身躯,道:“就算没有你,我的行程也差不多就是在这几日了。”
“这几日?”
“对。”梅问情道,“我找一个人,不过不着急,随缘找。”
“随缘,”贺离恨重复了一遍,“还真稀奇。那要是找不到呢?”
“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女人坐在对面擦着一支白玉笛子,“找不到下辈子再找。”
“……说什么怪话。”
“啧,我找的可是我的天命之子。”她低头仔细地贴笛膜,又往孔洞里试了试音,“找到了我要娶走的。”
贺离恨扭过头不看她,将车帘掀起来一点儿,望向逐渐荒凉的道路。
“贺离恨。”她叫他的名字,“你那刀好像是蛇变的。”
“嗯。”他含糊地答。
“这蛇也不是普通蛇?”
“你也不是普通人,还问我这个。”他道。
“我就是想告诉你,”她顿了下,“你那条蛇跑我这儿来了。”
贺离恨怔了一下,猛地回头,看见那条魔蛇趴在女人的膝盖上,两只猩红的眼睛里流露出类似于“神魂颠倒”似的神色。
这条卖主求荣的蛇!
贺离恨冲过去逮走那条蛇,一只手卡住蛇的脖子,面沉如水地威胁:“再往她身上爬你就死定了!”
他将魔蛇打了个蝴蝶结,系在手腕上,一抬头,差点撞到对方的鼻尖。
梅问情无声无息地靠近了过来,她的呼吸、语句、每一道微震的声线,都透着浓稠冰冷的笑意,还有一股股令人脊背生汗的微妙压迫:“你这话说的,真的很讨厌我啊?”
贺离恨沉默地低下头,过了一瞬,声音发哑地道:“你既然找什么天命之子,还吊着一群男人干什么?”
梅问情抬手捧住他的脸,不紧不慢地道:“哪来的一群男人,别低头,看着我说。”
他脸颊微动,似乎咬了咬后槽牙,然后猛地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双眸里带着一股固执:“你嘴上说要去找一个男人成亲,含糊不清地对白渊,还这么暧昧地对我,你自己把别人当玩物,纵情取乐,还怪我说话不留情面么?”
梅问情微笑着道:“你怎么就觉得我是拿你取乐,而不是我真心对你?也许我从没有跟谁暧昧、轻贱别人,这些都是你推测猜想出来的呢?”
“你……”他居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对着女人明澈带笑的眼睛,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她紧紧攥着似的。她就像一个有耐心的垂钓者,而他是被直钩穿刺挂上嘴巴的鱼,在这样的对峙之中难免支绌,仿佛是他要渴求对方的爱似的。
仿佛谁表露出渴爱的一面,谁就是关系中的弱者。贺离恨大脑冷却,急迫地需要露出冷酷的表情来保护自己,他道:“……别说谎话了。”
他起身欲退,不想再跟梅问情发生这方面的冲突和纠缠,然而刚刚起身,就被对方拽了回去。
梅问情的手心按着他的背,指腹贴在他的脊骨上。女人哼笑了一声,像是赞同,又像是玩笑:“我可没骗你,我一看见你就想调/戏你、弄哭你,全是真心实意,装不出来的。”
贺离恨沉默不语。
“我不是什么好人,不错。反正你也不守规矩,何必装成君子……你就像那天晚上似的,在我眼前尽可放荡,”随着她话语,那只手的温度好似比平常热了一些,覆在脊背的肌肤上,泛着烫,“我知道你不是平凡人……”
她的声音悄悄的,淌进耳朵里:“难道你还要为谁守节?我们就当这是一段露水情缘,分别之后天各一方,什么都妨碍不到你。”
贺离恨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他望着眼前的女人,心跳再一次急促起来——既不是为了争辩和压力,也不是为了保持体面。
是为了她这个人,还有从她这个人身上“扳回一城”的汹涌胜负欲。
第9章 .喜事“我不是一直都保护你么。”……
雨夜,春雨绵密。
从申州到域外,只有这一条最大最安全的道路。只不过这“安全”也是相对而言的。
“再快点!夜路难走,在前面那座庙里歇息一下。”
“周老大,这一拨货运完,俺可就真回乡娶夫生女了,这一天天提心吊胆……”
雨幕被揭开,为首被称为“周老大”的中年娘子一身劲装,鬓发掺着几许银丝,干练利落地推开庙门,往里面一看——破庙里零星地点着篝火,只有一对夫妻坐在塑像下烤火。
她道:“进来吧。”身后的运货队成员便鱼贯而入。
十几个正当壮年的女子,个个高挑,厚衣服裹着身躯上的肌肉,一看就知道身强体健。她们生好了火,才向另一边打量那对夫妻。
这一看不要紧,运货队里当即有个粗糙声音低声道:“老大,这小爷们长得也忒俊了,我看他妻主不像个练家子,没什么用。就算没有我们,这路上估计也活不下去……要不我们……”
另一人应和了一声:“这小爷们给你们玩,这小娘子也白白嫩嫩的,女人之间又不吃亏……”
周敏皱着眉斥道:“把你那点癖好憋回去,还有你,安安生生运货不懂么?一天净琢磨给我惹是生非!”
周老大骂了几句,这群人便安生了。不过她们这些通往域外的运货队本来过得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一般情况下都是口花花几句,在周敏的管束之下,没有人会当真。
夜雨更加绵密,篝火上的火星子往上直冒。
梅问情用一根木柴拨动着火星,她向来耳朵好使,垂着手扒拉了一会儿,跟身畔的贺离恨低声道:“地府无门闯进来。连李娘子都被吓得辞了行,她们要是知道贺郎你是个神鬼妖魔的香饽饽,还敢跟你坐在同一个庙里吗?”
从遇到食姥姥那一日后,又过了半个月,这半月内遇到的奇形怪状、荒诞诡异之事数不胜数,李娘子纵然老成纯熟,也实在招架不住,她上有老下有小,为了一家生计,磕头请罪地跟两人辞行。
梅问情仿佛早知如此一般,从袖中抽出一封信,让她交给刘潇潇,刘家自然不会问罪于她。李娘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和一辆马车。
贺离恨靠着她犯困,膝盖上放着一柄木制的刀鞘,这是他这几日用酸枣木做的鞘,只是里面并无兵刃。
他道:“你早知我是个麻烦祸害,还不顾性命地跟我坐在同一个庙里,我看那几个女人比你身强体健得多,我这点考验对她们来说,想必是小菜一碟。”
梅问情闻言便笑,温声给贺小郎君科普道:“你说对了,像这种走南闯北的运货队,肯定也遇到过一些山魈野怪,但像你我这么频繁的,她们肯定没见过。”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干这个行当?”他问。
“因为很赚钱啊。”梅问情将火焰上煮的一小炉茶水取下来,滚烫的水滑入杯壁,发出滋滋的声音,雾气荡开,“你知道她们运一趟去域外,再从域外运一趟回来,有多少银子么?只要干个五年,就足够买下园子田地、铺子马匹,做当地的商绅富户了。”
“但……”贺离恨迟疑道,“我们这半个月好像没怎么遇到过运货队。”
梅问情面色不改,轻描淡写地道:“怎么没有?你走路时低头看看地上的土地,说不定里面就掩埋着运货队的尸骨。”
贺离恨不寒而栗,半晌后忽然道:“你这么博学多识,好像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她低头吹了吹茶水,先喝了一小口试试温度,然后揽着他的手臂稍微一紧,递过去喂到贺离恨的嘴边:“嘴巴干得要裂开了,你这人怎么吃喝都不知道开口要。”
他就着对方的手喝了茶水,润了润唇和咽喉。贺离恨曾经辟谷了成百上千年,对于吃喝确实总是生疏地慢半拍、缺根弦。
梅问情给他喂完了水,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尔后低头凑过来,这架势就像是要亲他似的。贺离恨心头突突地跳,抬手攥住了她的袖子,挡了一下。
他道:“旁边……这么多人。”
那日的提议他虽没有直接答应,但半个月下来,两人的关系也算一日千里、颇为暧昧。
梅问情盯着他,忽然很愉悦地笑了,轻声道:“若是你我袖手旁观,过不了多久就没人了。”
贺离恨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这半个月来,他已经明白梅问情绝不会空口无凭,胡乱说话,这话必定是有缘由的。然而对方却闭口不答,仍然只是揽着他烤火,还观赏了一下他刻的刀鞘。
“这花纹不错,挺新鲜的。”梅问情道,“能往里头封几个暗域天魔就更好了。”
“暗域天魔……人间界哪有这东西,你也是修士?”
“怎么会呢。”她笑吟吟地道,“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
“……一派胡言。”
贺离恨低低地道。
两人随意聊着天,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滴敲在瓦片上如同砰砰的鼓声。左右两堆篝火都黯淡下来,破庙杂乱积灰,面目模糊的神佛塑像却分外高大。
那座塑像的眼窝里灰尘被吹开,露出一睁一闭的双眸,睁开的那只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的人群。
在头顶上雨滴敲出的鼓声越来越大时,庙外突然响起一阵喜乐的唢呐声,然后是密密的一阵行路声,伴随着高亢的吹吹打打。
飘忽不定的歌谣穿进耳朵里:
“郎呀郎呀要出嫁,红盖头,高轿门,与妻长长又久久,到白头哟到白头——”
“郎呀郎呀嫁给伊,一年新,两年旧,一梳断了好头颅,入洞房哟入洞房——”
后续的声音愈发高亢模糊,越近越难以听清。另一边运货队的周老大早已猛地站起:“六娘,符鸡带了没有!”
“带了!”
那个叫六娘的青年娘子从包裹中掏出一只被黄符纸裹着的鸡,鸡上的血还湿淋淋地浸透了符纸。她神情紧张地用鸡血画了一个圈,将一众运货队成员画在里面,然后把浸血的符纸挨个贴在周围。
众成员都站起了身,按住了身边的穿环大刀、铁棍之类的武器。周敏扭头看了那对夫妻一眼,吆喝道:“那位娘子——”
一边喊,一边将一根铁棍子扔了过去给她防身。谁知那位长得漂亮貌美的紫衣娘子起身都没起,反而是她身侧的郎君抬手稳稳地接住了,抱拳回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