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楚枫点头:“是,今早已经恢复马市,并且顺延一日,以补偿昨日之损失。”
“昨日下令关闭马市,今早又恢复马市。”杨铭冷笑道,“这北境果然是将军一个人说了算,想关就关,想开就开,容不得旁人说半句话。”
祁楚枫神情一僵:“杨大人,言重了。昨日在下确实有逼不得已的苦衷,还请大人体谅则个。”
“我倒是想体谅,但就不知道圣上会不会体谅将军?”
祁楚枫苦笑,然后道:“杨大人是否要回府?我派人护送如何?”
“不必劳烦!”杨铭拒绝,冷道,“将军一杯茶我就睡了一整日,再让您的人护送,我能不能活到明日都难说,不敢不敢……赵师爷,我们走!”说罢,杨铭便越过祁楚枫朝前行去,赵师爷连忙跟上,两人很快便出了军所。
祁楚枫立在当地,烦躁地搓搓额头,抬眼时正对上程垚。
“茶水的事情我什么都没说,”程垚道,“但他自己已经猜到了。”
祁楚枫苦笑。
“方才他请我进屋,话里话外,想拉拢我一起参你。”程垚接着道,“我虽未答应,但是……你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强行关闭马市以此胁迫荒原人一事,我会如实奏明圣上。”他看着她,目光坚毅。
祁楚枫也看着他,听了这话,反而笑了笑:“好。”
“你不为自己,也为烈爝军想一想。”程垚皱眉道,“万一被罢黜,你就打算这样丢下他们?”
“我当然不愿意!但是……”祁楚枫沉默片刻,“事情是我做的,不管什么后果,我都得认。”
“你不后悔?”
祁楚枫低头,长叹口气:“三土,我跟你说真话。即便将来证明我是在饮鸩解渴,但是若回到昨日,我还是会这么做,我的眼前只有这杯鸩酒,我没得选……我还得去趟马市,会让孙校尉安排马车送你回府。”说罢,她转身离开。
程垚看着她的背影,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冲她喊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没得选是因为你把他看得太重要了!可是对北境而言,他有那么重要吗?”
闻言,祁楚枫脚步一滞,停在当地,少顷继续往前行去,没有回头,也没有言语,身影孤单而纤薄。
程垚心中郁闷难当,狠狠地捶了一下旁边的木柱,气力其实不大,但也把他疼得龇牙咧嘴,抱着手慢慢走开。
归鹿城的马市又重新恢复了繁荣。
人头攒动,各色货物在地上堆得像小山一般,一切似乎都与从前一样,可又好像有哪里悄悄地改变了。
祁楚枫原只是想来看看马市情况,部署的兵力戒备是否会影响到正常交易,但她一踏入马市,从第一个看见她的人立时噤声,再到整个马市鸦雀无声,不过须臾之间。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目光中有着显而易见的焦虑,紧张、甚是是惧怕,祁楚枫的一句话就有可能掐断他们的生计,昨日的恐慌还在他们心中挥之不去。
赵暮云匆匆朝祁楚枫行来,施礼道:“将军。”
“情况如何?”祁楚枫问道,佯作不在意那些目光,“马市交易是否一切正常?”
“进城时都经过严格盘查,”赵暮云答道,“除了警戒,我另外安排三路兵士在城中各处进行巡逻,安全方面将军请放心。”
祁楚枫点点头,复又看见众人的目光,似还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说些什么。不得已,她只得朗声道:“昨日行刺的凶犯已抓到一人,今日马市重开,一切如常。诸位若有东魉人的线索,请速速来报,只要消息属实,本将军必有重酬!”
听见她的话,得知她不是来再次关闭马市,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继续交易,又不时偷眼看祁楚枫。
“马市这几日都须提高戒备,就辛苦你了。”祁楚枫朝赵暮云道。
赵暮云抱拳道:“将军放心,末将在所不辞。”
阿克奇从马市那天,穿越人群而来,朝祁楚枫施礼:“祁将军!”
看见他,祁楚枫也不再像昨日那般冷漠,笑道:“少族长。”
“我……我是想问问安格,不知将军预备怎么处置他?”安格便是昨夜被绑来的那个络腮胡子。阿克奇随即又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找补问道:“对了,裴先生和邢大夫都无大碍了吧?”
“他们都醒了,应该没有大碍,多谢你把解药送来。”祁楚枫道,“安格,只要查明他确实是被迫收留东魉人,并没有与之勾结,刺杀之事他也完全不知情,到时候就会放他回去。”
“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查明?”阿克奇追问。
祁楚枫看向他,不答反问:“少族长,你还记不记得赫努族被杀的那户人家?”
“……将军,是怀疑此事与安格有关?”
一时不便回答,祁楚枫只能道:“少族长放心吧,查明之后我会立即放人。”
她明显不愿多谈,阿克奇心有戚戚,却也无法再多问,身后有不少丹狄族人忐忑不安地往这边张望。
“羊皮卖得怎么样?”祁楚枫岔开话题,笑问道。
“……”阿克奇勉强一笑,也没答话,拱手告辞,“将军,我先回去忙了。”
他复回去,因马市人多,路上还被人重重撞了,他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幸而旁边有人扶了一把,他站稳身子接着往前走。祁楚枫知晓他为了族人操心劳累也是一夜没睡,看在眼中,亦有几分心酸。
**************************************
黄昏时分,斜阳落在院中的荷花缸上,又有清风,水面荡起层层涟漪。水面之下,莲藕已冒出新芽。
祁楚枫趴在缸边,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身子,转头正好看见裴月臣在窗边看着自己。
“你的办法奏效了,它没冻死,发芽了!”裴月臣含笑道。
“不能欢喜得太早,得等到它开花才算数。”祁楚枫摇摇头,笑答道,“听说,还有已经结了花苞,结果花苞里头都枯了。”
未想到她心思这么重,裴月臣有些心疼,想着就为了几朵荷花,实在大可不必,含笑道:“这几枚嫩芽我就已经很承情了。”
“……我是为了让你赏荷,又不是为了让你承情。”
祁楚枫进了屋,先吩咐屋中侍女:“灶间吴嬷嬷正在煎药,你去替她,煎好了就端过来。这儿有我呢。”
侍女施礼领命,便退了出去。
祁楚枫行至裴月臣身畔,先蹲身替他把了脉,脉象比晨间更加有力,显然他的身体已在慢慢恢复了。“老邢开了张清余毒调五脏的方子过来,一日两次,先喝三贴。他说你解毒太晚,毒素侵入五脏六腑,还须慢慢调理一阵才能痊愈。”
裴月臣点头:“此番辛苦老邢了,他也是忙了一夜吧。”
“何止,”祁楚枫挪了凳子,在他身旁坐下,想想还是觉得应该让他知晓,“当时虽然抓到了人,但不知道解药真假,老邢就拿自己来试药,趁我不注意,自己给自己划了一道口子,把毒药洒了上去。”
裴月臣吃了一惊:“万一解药是假的,岂不是要赔上他性命?!”
“幸好解药是真的。”祁楚枫回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万一他因此丧命,我万死难辞其咎。”
“现下老邢没事了吧?”裴月臣仍是紧张问道。
“他很快就解了毒,早就没事了。”祁楚枫安慰他道,“不然怎么会又给你开张方子。”
裴月臣这才松了口气,叹道:“老邢这番恩德,我真是……无以为报。”
“我打听过了,老邢家有三个儿子,老大是要承他衣钵的,老二听说人聪明书念得也好。若是老邢愿意,我想着可以把他家老二送到京城里寄读,我两个舅舅好歹是太学里的人,只要他真心肯读书,将来说不定也能考进太学。他家老三没听说有什么长处……”祁楚枫有些犯难,眉尖蹙起,“我找机会再问问,不管是从文从武,我都可以帮着想办法。”
听她念叨了这一长篇的话,裴月臣心下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你想得周全,只是……原该我来报恩,反倒让你操心。”
他救了你,自然是我的恩人!这句话在祁楚枫唇齿边滑过,终究没说出口,只是淡淡一笑:“你是我将军府的人,这事不用与我见外。”
“我……”裴月臣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含笑道,“那我再图回报便是。”
院中又起了风,祁楚枫起身越过他去关窗:“你现下身子还虚,莫吹着风才是。”
“对了,黎月妹妹此番是被我连累……”裴月臣道。
祁楚枫已然会意,打断他道:“李夫人我已遣人送她回客栈,在她离开北境之前都会派人保护,不会让东魉人再有机可乘,你放心吧。”
没想到她考虑得这般周到,裴月臣诚挚道:“多谢将军想得这般周到。”
已关好窗,祁楚枫复坐回来:“李夫人也是难得之人,受到这么大的惊吓,并不见如何惊慌,还能有条不紊地彻夜照顾你。我本想请她到将军府来住,但她执意不肯,我也不好再坚持。这次都怪我疏忽大意,竟未派人保护你二人进城,才会害得你们遇险,我……”
“楚枫……”裴月臣轻声打断她。
“嗯?”
“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裴月臣柔声道,“青木哉阴险狡诈,根本是防不胜防。”
祁楚枫皱眉,坚决且不认同地摇头:“我明知他阴险狡诈,就更应该堵上疏漏,此事就是我的错!”
“楚枫……”裴月臣劝不了她,忽想起邓黎月的那句话“你和祁将军,真是一模一样,都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忽然怔住了。
********************************
一瓢清澈的井水浇在一块长条腊肉上,暗红的色泽,鲜亮诱人。这是用松柏枝条熏烤出来的腊肉,香味浓郁,程垚初到西南边陲,饮食习惯上不适应,唯独腊肉吃得适口。饭食中只要有了腊肉,他便还能多吃一碗饭。所以他们离开西南边陲时春星特地在当地买了两条上好的背出来,其中一块少爷回乡与父母相聚时吃了,另一块一直留到现在……
春星边洗腊肉,边侧头看屋里的少爷。
程垚坐在窗边的书案前,眉头紧皱,盯着眼前的信笺,提笔疾书。地上已经扔了好些写废的信笺,揉成小团,委委屈屈地缩在桌脚。
春星踮起脚,偷眼望去,现下的这张信笺已经写至末端,看来终于要写成了。谁知片刻之后,程垚叹了口气,撂下笔,复把这张信笺也揉成团,随手丢到旁边,又重新拿了一张新的信笺。
这下子春星实在忍不住了……
“公子!”
程垚提笔欲写的手顿住,略带惊讶地转头看向她。
丢下腊肉,春星扎着双手,走进屋来,忧道:“公子,我也不知晓您有什么烦心事,可是……这信笺是咱们在京城时买的,贵得很,拢共就两沓,您是不是想好了再往下写?”
程垚一愣。
春星委屈地往地上努努嘴,示意他自己看。
程垚一望,这才发觉地上已堆了十几个纸团,白花花的,甚是扎眼。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写废了这么多,程垚轻叹口气,复搁下笔,自己躬身要去捡。
“公子,我来我来!”
春星急忙赶上前,湿漉漉的手胡乱在衣裙下摆蹭了蹭,赶忙帮他捡。手边没器具,也来不及去拿,她便用自己的衣裙兜着。
程垚也顿着身子,帮着她一块捡。
纸团都满满当当被兜在衣裙中,春星抬眼问他:“公子,都不要了吗?那我可拿去烧了。”
“……烧了吧。”
程垚起身,恰好春星也起身,两人本就挨得近,同时起身冷不防就撞上了。春星的鼻子重重地磕在程垚的下巴上,又酸又疼,倒不是她想哭,眼泪自己不受控地往下淌,把程垚骇了一跳。
“怎么了?很疼是吗?”他束手无措,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替她擦眼泪。
春星退开两步,一手紧紧揪着衣裙兜着纸团,另一手朝他连连摆手,示意他莫过来。
程垚也不好再近前,紧张地望着她:“没……没事吧?”
好容易等鼻腔里头那股酸劲儿过去了,春星才忙道:“没事,就是方才鼻子酸得厉害,不是我想哭。”她边说边把眼泪抹去,又要强撑出一个笑模样来,看着倒有几分滑稽。
“没事就好。”程垚这才放心,从怀中掏出帕子递过去,薄责道,“用帕子擦,衣袖不干净,这么快就忘了去年脸上出疹子了。”
春星讪讪地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又复还给他,兜着衣裙要往外走,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公子,这些我可都烧了?”
“烧吧。”
春星点点头,行到门口又停住脚步,转头看他:“公子,您刚从荒原回来,昨日又熬了一宿,您还是去小睡一会儿吧,说不定睡醒了,脑子也清楚,一下子就写好了。”
程垚怔了一下,转头看向书案上的信笺,不得不承认自己脑中确实混沌一团,虽然应该尽快写折上奏,但这个折子却是怎么写都不满意。他不愿欺瞒圣上,又生怕因此害了祁楚枫,两相为难,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