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没有眼色,而是为嘉禾的身体着想。嘉禾既然已经决定了天亮之后赶赴京师,那么她最好趁着现在好好休息。
“明日朕要带着他一块走。”嘉禾忽然开口说道。
董杏枝吓了一跳,劝道:“康大人最好还是留在大同养病为妙……”
“不,朕要将他带在身边。”嘉禾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开口说道:“他必需无时无刻都在朕的视线之中,这也是朕答应过他的。”
东厂抓人从来不需要什么名正言顺的借口,在京城,他们想带走谁就带走谁,哪怕是锦衣卫的镇抚使也不例外。
在遇上东厂番子的时候,赵游舟的属下原是想反抗一番,可是赵游舟命令他们收回了刀。他大大方方的走到了为首的阉人面前,问:“是太后叫你们来的?”
气质阴柔冷冽的宦者点头。
“你们是打算将我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关起来,还是打算带我去见太后?”
那宦官咧嘴,露出了一个森冷的笑,“太后命我们将你就地格杀。”
赵游舟也笑了,“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因为陛下不会让我死。”杜银钗如果执意要杀他,等于是想要与自己的女儿撕破脸皮。赵游舟对于自己在嘉禾心中的分量估计得很准确,他于嘉禾而言不算特别重要,却也不必可少。
那东厂的宦官没说什么,一言不发的命人将赵游舟缉拿,带上了一辆密封住了的马车。
约莫两个时辰后,赵游舟出现在了紫禁城,慈宁宫。
赵游舟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太后,他是端和三年返回京师的,但在那之后他一直待在嘉禾身边。嘉禾刻意不让他去见她的母亲,一则是害怕赵游舟见到仇人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二则是担心杜银钗心狠起来会杀了这个赵家遗孤。之后她奔赴宣府,赵游舟跟着她一起去了那里,后来虽偶尔有时也会回到京师办事,但嘉禾也会让他尽量避免于慈宁宫接触。
不过她多虑了,时隔两年,赵游舟与杜银钗相遇,氛围相当和睦,彼此之间都没有谁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
杜银钗备下了茶水果品招待,与赵游舟闲聊了嘉禾在宣府的生活,以及在大同的近况,又笑语盈盈的问赵游舟,她杜氏族人在狱中可好。
赵游舟语调恭敬的答道:“有杀害杜康氏之嫌的犯人都关在刑部,我没有去看过他们。”
“听说赵大人你善于刑讯,你果真没有进过刑部去拷问他们什么?”
赵游舟笑,“臣倒是想去拷问,可现在臣身在太后您的慈宁宫,向谁去拷问?倒是太后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拷问臣?”
“你很紧张么?”
赵游舟不置可否。
“年轻人做错了事情,哀家不是不可以原谅。你年少得志,难免轻狂了些,只要你及时悔改,哀家可以既往不咎。”
赵游舟慢条斯理的抿茶,“太后,臣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那便是哀家做错了?”
周遭的风似乎一瞬间冷了下来,杜银钗还是笑容温和,然而赵游舟可以敏锐的从她身上感受到杀机。
他放下杯盏,说:“臣只做陛下命令的事情,对错不论,忠君而已。”
杜银钗大笑了起来,“好、好个忠君而已。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下场?”
赵游舟摇头,“没想过,也不愿去想。”
“你可真是像贤妃。”杜银钗以一种复杂的神态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赵游舟眨了眨眼睛,好久不曾听人说起过自己的姑母,他有些恍惚。
“你们长得不像,但性情真是十足的相似,一样的疯癫、神经质。哀家也知道拦不住你。既然内阁六部都卷了进来,杜家又确确实实做下了不少脏事,那么这回是怎么都逃不掉了。不过赵游舟,你也要小心玩火自焚。赵游舟,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句话是在暗示赵游舟,杜家谋逆之事,她最多可以容忍他推几个不重要的杜氏子孙出来顶罪,可要是伤及杜氏筋骨,她会让他生不如死。
“长公主要回来了。”赵游舟却没头没脑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回来的太迟了,而你动手太早了。”杜雍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她不是不清楚。杜银钗同意将这个女儿嫁入杜家,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让荣靖吃下杜家全部的积蓄。在山林之中,人若是遇上老虎,就该毫不犹豫的拔剑杀之,杀完之后还得剥下虎皮,物尽其用才行。
而荣靖吞下杜家,是为了替嘉禾稳住皇位,制衡朝堂。
十五岁的赵游舟看穿了杜银钗的心思,但他并不愿意去信任荣靖与嘉音之间的姊妹亲情。他想,也许对于杜银钗来说,反正这两个皇女都是她的孩子,无论是嘉禾杀了嘉音,还是嘉音杀了嘉禾,只要即位即位的是这对姊妹中的一个,她的太后之位就不会动摇,所以她才能够放心的纵容荣靖势力膨胀,去玩什么制衡。可他赵游舟是站在嘉禾这一方的人,他必需要保证嘉禾皇位的绝对稳固。
“太后,您以为想要谋逆的只有杜家么?”赵游舟问。
端和三年,宣府城内的刺杀的的确确是杜家人所谋划。
可是端和五年,不久前嘉禾在大同城前遇伏,他却怎么查也查不出杜家插手其中的证据,反倒是线索越来越指向荣靖。
杜氏一族因杜康氏之死而乱,族中大半子弟牵连入狱,料想近来掀不起什么风浪。因此嘉禾一行人从大同出发赶往京师的时候,并没有料到,他们又会遭到一场袭击。
大同城前发生过的一切再度重演,只不过这一次,嘉禾没有防备。
第185章 、四十三
马车疾驰于边疆的荒原之中,嘉禾按住佩刀,紧盯着车后的追兵。
是她大意了,未曾料到她离开大同之后竟会再度遭遇这些贼子。大同城内的反贼她自以为已被肃清,京中杜氏一族又陷于囹圄,她还当自己安全了。回京本就是仓促之间做出的决定,备下的兵马不足,不能应对突如其来的逆贼,由锦衣卫组成的防线被冲破之后,她只能果断的下令逃命。
不过就眼下情形来看,这些人追上来也是很快的事。他们人数不多却个个装备精良,骑着西域的良马,手持东瀛的刀剑,做北戎人打扮,杀死她之后,史书上只会这样记上一笔,某年某月,端和帝死于胡虏之手。
但嘉禾清楚,这群正在追击她的,绝对不是什么北戎人。她在战斗间隙听见了他们的交谈,他们用的是纯正的汉语。若真是北戎胡骑散乱在大同城外,碰上了她这个夏朝皇帝出行,想要趁火打劫,也绝不会对她痛下杀手,而是会设法俘虏她。而这些一上来就用最猛烈的攻势朝她发起冲锋、火炮不要钱似的往她的车驾招呼的家伙,显然是欲置她于死地的反贼。
是杜家的残余人马,还是归属于别的什么势力?她飞快的思索着这一切。混乱之中她听见车窗外接二连三的传来惨叫,是那群逆贼追了上来,射杀了为她驾车的驭者。
为数不多的锦衣卫护卫在她身侧,竭力护着她逃生,可她所乘坐的马车分量不轻,拉车的马又在混战中受了伤,因此跑起来格外的艰难。
也许她应该舍弃这笨重而华丽的金根车,直接跳上马去,这样还能跑得快些,嘉禾如是想道。
可是,她虽然苦练了多年的马术,但如果想要抱着一个人一起骑马逃生,恐怕还是有些难度。
嘉禾看向了车内的苏徽。
他仍在昏睡中,即便车驾颠簸,也始终是双目紧闭,对世事懵然不知。
嘉禾有些庆幸自己在上车的时候将苏徽带上了她的身边,虽然身为臣子与她共乘于礼不合,但她当时实在是害怕苏徽会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消失,所以执意如此。
假如苏徽不在她的车上,恐怕现在早就死在了乱军之中。
但也说不定,他能够逃过一劫。
毕竟如果前来追杀她的真的不是胡虏而是反贼的话,那他们的目标就只有他一个,其余人的生死反倒不那么重要。
车厢内此刻只有嘉禾与苏徽,车内侍奉的宫女有几个在战斗开始的时候就死于流失或者枪炮,剩下几人则被董杏枝带着跳下了车,董杏枝那时抢了嘉禾身上的龙袍,披在了身上佯装是她的模样,在那几名宫女的护卫下骑马跑了,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嘉禾听着越来越近的枪炮声,缩到了苏徽的身边,抱住了他。
她有些害怕——不,说不上是害怕,更多的是茫然。这场袭击发生的太过突然,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嘉禾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死,会因皇帝这个身份送命,但那时候的她以为自己好歹是体面的在深宫之中走完最后一程。于荒野之中被乱军分尸?这算什么死法。
骏马的嘶鸣让她心中一颤,是又一匹马倒下了。他们现在已被敌人追上,就在对方的射程之内,下一箭或许会贯穿她的脖子。
车帘上溅了血,是一位护卫在车外的锦衣卫被追上来的敌人斩杀,那逆贼挥刀朝着车内砍,却紧接着又被另一名锦衣卫砍下了头颅。
嘉禾抿紧了双唇,惊叫哀嚎在这个时候除了损伤她的颜面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她默不作声的整理自己身上早就换好的铠甲,调整了一下佩刀的位置以便自己能够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时间拔出它,同时将车内藏着的小型火.器也藏在了身上。做完这些后,她凑到了苏徽的耳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酷,“再不醒来,朕便要将你从车上推下去。”
苏徽没有反应。
“与其让你死在逆贼手中,不如朕帮你解脱。”嘉禾将匕首对准了苏徽的喉咙。
这人还是安然的睡着,不知周遭危险。
嘉禾颓然的叹了口气。
再这样下去,或许她真的就不得不抛下他了。
过去读史记,见汉高祖刘邦在逃亡之时屡次将一双儿女从车内推下,当时愤愤不平,只觉得高祖残忍,不明白做父亲的人怎么可以心狠至此。现在看来,高祖固然残忍,但这份残忍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利己乃是本性,这世上有什么生灵是不贪生的?
嘉禾将手按在了苏徽的肩上,心里想着,等到下一发弩箭再来的时候,就干脆用苏徽来挡箭。然而想归想,却怎么也狠不了心,就这样怔怔的看着苏徽发呆。
就在这时,敌方的火炮直接砸在了马车侧畔,掀起的气浪使整座马车都翻了过来,一瞬间天地颠倒,嘉禾下意识的想要抓住什么维持平衡,最终却只是将苏徽抱了个满怀。
落地的时候却并不十分疼痛。
嘉禾睁开眼,发现自己是躺在了某人的身上,而那人的右手护在了她脑后。
当她向他望来的时候,他朝她微微笑了笑,说:“好险哪,总算还能见到你。”
嘉禾想要问什么,但眼下显然不是谈话的好时候。有逆贼绕开锦衣卫,追了上来对准嘉禾就是一刀劈来,苏徽抓着嘉禾就地一滚躲开,然后拽着她从地上爬起,“跑啊——”
苏徽和脑内的ai达成了一个协议,它放他暂时醒过来,他在救到嘉禾之后,就立马跟随ai一起回二十三世纪。
之前苏徽之所以昏迷,是出于ai的强迫。
ai只是一个普通的辅佐型ai,跟随苏徽一起来到夏朝,原本的任务是帮着苏徽采集一下数据,传递一下信息之类,谁知道一系列奇奇怪怪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先是端和三年,夏文宗周嘉禾莫名其妙的赶赴宣府,偏离了历史走向,接着是它的使用者苏徽为了保护夏文宗而身受重伤。它当机立断的选择带着苏徽回到二十三世纪,结果碰上莫名其妙的时空风暴,它直接被迫关机进入修复模式,等到它好不容易把自己修好了,重新开机一看……
ai差点被吓到死机。
历史的偏转居然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庙号为“文”的女人在边镇当着指挥官,它的使用者还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不停的剧透,一副恨不得把未来几百年的知识全部灌输进夏文宗的脑子,好让她三十年之内实现全国工业化的架势。
ai在震惊之下选择了把苏徽强制关机——切断了苏徽大脑对其肢体的控制权,让他进入了类似于“植物人”的状态。
历史已经偏转的够厉害了,某失职穿越者就不要再添乱了。ai很心累,如果它有“心”的话。
但历史的偏转已经发生,该怎么修复是个问题。ai陷入了沉思之中,并且联络了二十三世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收到回复。
而苏徽被ai连续电击多次之后,也总算恢复了部分记忆,想起了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他直接告诉ai:“不用费心想着该怎么修复历史了,反正平行时空是存在的。”
ai:你一个搞史学的懂个屁的平行时空,一堆顶尖物理学家都还没论证出结果来呢。
苏徽:“因为我已经去过一次平行时空了啊。”
ai:……在我关机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总之在苏徽“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和ai进行了一系列的交涉,ai起初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再度醒过来,并且要求把他直接带回二十三世纪,理由是:就算平行时空的确存在,可一旦历史发生的偏差太大,他们很有可能会迷失在时空之中,找不到原本的坐标。
苏徽说,找不到就找不到,他反正也不想回去。
ai提醒他:你忘了时空排异反应了么?
说到这里苏徽才猛地想起了这件事。
说起来,在他恢复记忆之前,时空排异反应虽然存在,但起的效果很小。那时候他不知道被谁催眠,植入了虚假的记忆将自己当做了夏朝人,骗过了自己之后,时空的规则仿佛也一起被他骗过去了。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把他催眠的,又是谁在他第一次出现排异反应的时候救了他?
这是个未解之谜,也许需要等到他们返回二十三世纪之后才能解答。奈何这段时间嘉禾天天看着苏徽,ai实在不敢带苏徽走——大活人凭空消失,对于生活在夏朝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
就在这时,嘉禾遇上了袭击。
苏徽:“你不是害怕历史偏移程度过大,我们回不到原本的时空么?夏文宗要是死了,这段历史岂不是要彻底改写了?”
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