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荣靖长公主是嘉禾同父同母的长姊,有太后撑腰,为了嘉禾的皇位稳固而与荣靖为敌,稍有不慎便会落得“挑拨天家和睦”的罪名。至于杜氏一族更是动不得。那是从长业年间成长至今的庞然巨兽,即便是内阁之中手握重权的阁臣们,都畏惧着称病多年的韩国公杜雍。
太.祖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包括杜雍在内的十三姓功勋虽然难以对付,但不是不可遏制。周循礼的一道圣旨便可以剥夺去杜雍的权位官职,逼得这只精明狡诈的老狐狸不得不入宫向自己的妹妹哭诉,又拼命促成自己的儿子与貌丑公主的婚事,以此为家族谋求后路。可周循礼盛年早逝,杜银钗倚靠着功勋的支持扶持女儿登基,便注定了为未来埋下了隐患。嘉禾不是她的父亲,以她现在的手腕以及晚辈的身份,想要对付杜雍难了数倍不止。
锦衣卫的权力来自于皇帝,若是皇权不振,锦衣卫的刀便也不再锋利,在这种情况下,赵游舟的确不适合与庞大的杜家硬碰硬。
更何况太后还派来了梁覃,这个司礼监大太监的存在,摆明了就是为了牵制赵游舟。
“游舟会引火烧身,难道你就不会了?”但是,昆山玉比赵游舟的年纪大不了多少,和杜氏一族比起来,他也不过是挡在马车前的螳螂而已,“还是说,内阁——”
嘉禾深吸了口气,心跳在这一刻有些急促。
如果内阁也愿意站在她的身后,那么她做许多的事情都会便利许多。她现在自身的实力还是不够,借势而为才是最好的办法。
“内阁与臣一样,借势效忠陛下的臣子,自当有为陛下赴汤蹈火的决心。”昆山玉照旧说得一口漂亮话。
内阁忠不忠于自己,嘉禾不好说,嘉禾只清楚一点,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忠于利益。内阁愿意帮着她对付杜雍,是因为朝臣们想要瓜分杜雍手中掌握的权力——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是,她之所以容不下自己的舅父,不止是因为他有造反生事的危险和嫌疑,也是为了南方的商贸之事。她心中有自己的盘算,因此哪怕知道母亲留杜雍至今说不定有她的深意,却也还是想要杜雍死。
不过思及那群看似儒雅,实际上和豺狼没什么两样的阁臣们,嘉禾不露痕迹的蹙了蹙眉头,借着高台拂过的冷风清醒了一下头脑,问:“你先说说,你的曾祖父计划怎样赴汤蹈火?”
昆山玉朝着嘉禾一拜,“首先,臣想问陛下借一个人。”
那日嘉禾与昆山玉在大同内城的高台上聊了许久,昆山玉离去的时候,已是黄昏。
昆山玉告退之时,嘉禾命自己身边的宫人去送,又在他走之前亲自过问他的住处,得知他匆忙赶到大同,还未来得及寻找旅舍之时,便索性将大同城内用于接待官僚的驿馆,拨给了私自离开宣府的昆山玉居住。
这是皇帝赐下的殊荣,也是昭告所有人昆山玉如今在她这里的地位。
被嘉禾下过命令,必需“寸步不离”紧跟着她的苏徽,见证了嘉禾与昆山玉一个下午的长谈,又看着昆山玉在御前女官的簇拥下离去的背影,叹着气摇头。
“你这是怎么了?”嘉禾的声音忽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苏徽扭头,之前还站在高台中央的嘉禾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
“陛下居然会关心臣有没有叹气,是不是在难过,臣真是很感动。”苏徽轻笑着,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说道。
“你很难过吗?”嘉禾奇怪的问道。
苏徽噎了一下。
“你难道也像游舟一样,学会了胡乱妒忌?”
苏徽再度噎住。
妒忌么?
不,才不是。他只是觉得昆山玉靠不住,不该信任而已。但如果这时候去向嘉禾争辩什么,倒显得自己有些刻意了。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原来陛下也知道大赵妒忌心重哪。”
嘉禾倒是不复之前轻松的神态,“游舟他自小孤苦,故而有时候……”她想了想,“会很脆弱。”
让满朝文武闻风丧胆的锦衣卫镇抚使,嘉禾对他用上了“脆弱”着两个字。
自幼失父,稍有记忆之时,便被赵家人带回了京城,赵崎是他正儿八经的祖父,他却不能相认,与赵氏其余子孙不同的出身使他在府中倍感孤独,唯有一个赵贤妃对他很好,也唯有贤妃与他血脉最是亲近,可是贤妃终究还是死了,在白鹭观的大火之中,连完整的尸体都没有留下。再然后是整个家族的覆灭,是漫长跋涉路途中接二连三的死亡,是振兴家族的千斤重担。
赵游舟独自带着弟弟穿越过重洋来到京师的时候还不满十三,重新站在童年时他见过的嘉禾面前时,他还稚气未脱。他承担了太多的绝望,隐忍了太多的悲辛,到最后自己将自己扭曲成了另一幅模样。
嘉禾自认为对赵游舟并不算好,尤其是在有“云微”做对比的情况下,她给赵游舟的那点恩惠实在不值一提——这点赵游舟不会不清楚,可是他还是选择将感情的重心悉数倾向了嘉禾。他的确是怀揣着要用男女之情复兴家族的目的这没错,但更多时候他是将嘉禾视作了寄托,就好比沉入水中的人,在挣扎时死死攥住的苇草。
如果不抓住什么,他迟早会疯。虽然抓住了嘉禾,他离疯也没有多远。
对于赵游舟,嘉禾一直怀抱着复杂的态度。她怜悯他,却也明白她不能放走他。如果真想要阻止赵游舟走向更深一步的黑暗,她就不该让他做锦衣卫,不该让他杀人,而是该给他找个僻静的地方让他安居,赐他一大笔钱财使他无忧。
可这样的一条路,赵游舟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而她……说到底也不舍的赵游舟这样的心腹。她身边可以用的人太少太少,举目四顾,皆是野兽与陷阱,天书之上悲惨的结局似乎怎样也无法挣脱,她每一天都在恐惧,却没有谁可以理解她的恐惧。她放纵着赵游舟像藤蔓一样死死缠着她,可她自己该依赖谁,她却不知道。
从神游之中回过思绪,她转头,在自己的身边看到的只有一个身形瘦削、一脸散漫神情的苏徽。
“大赵并不脆弱啦。”苏徽用一种很轻快的口吻反驳。
嘉禾错愕。
“大赵如果真是那种脆弱的人,在得知陛下您又见了昆大人之后,应该会气到跳河。”苏徽说着玩笑的话。
嘉禾知道他是想要她开心一点,于是给面子的笑了笑。
“大赵比陛下想象的其实要更为理智,昆山玉也未必如陛下猜测的那样可靠坚定。”苏徽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要这样不放过任何一个抹黑昆山玉的机会,“总之——”他打了个哈哈,“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现在唯一值得陛下烦心的,是大同城外的北戎人。”
“北戎……”嘉禾失笑,“你说的没错。这便是朕不如长姊的地方。若长姊身在城墙之上,心中便只会专注于战事,而朕听着城外的厮杀之声,却还有闲心关注朝堂内的勾心斗角。”
“这是从政之人与从军之人的不同,没什么好奇怪的。”苏徽说。
嘉禾却叹了口气,“朕有些怀疑,自己能不能击退大同城外的胡虏了。”
嘉禾前脚才到大同,旺吉河一线的北戎军队便南下杀来,眼下双方正在鏖战之中。
然而就当嘉禾振作精神想要指挥大同军队反击的时候,这批人却又忽然退兵。
与此同时有消息传来,失踪的荣靖长公主奔袭了北戎王帐,北戎汗王狼狈西逃——这也便是为何大同城外胡人匆忙撤军的原因。
第178章 、三十六
荣靖长公主平安归来,还立下显赫战功,这对于嘉禾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不得而知。
但苏徽猜,这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心里,应当是有不痛快的。
北戎王庭被攻破的消息传来之前,旺吉河一线的胡虏大批南下,她召集了自己能用的所有将领,夙兴夜寐的商议应敌之策,做好了血战到底的准备,结果才打了没几天,这批人就跑了,原因是她的长姊打败了这些人的王。
这样一比较起来,她又输给了荣靖许多。数年前,当她们两个都是公主的时候,荣靖的风评远逊于她,人们都说皇帝长女桀骜粗鲁,毫无金枝玉叶风仪,现在舆论倒是逆转了一头,庶民都喜欢有故事的奇女子,再度评价这对皇室姊妹的时候,说的总是——今上平庸无能,不如其姊远矣。
苏徽很想安慰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荣靖比她年长,又有着和她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在军事方面比起她来说自然更为擅长。她一个做皇帝的,不必在战场上和自己身为将领的长姊比风头。
但这些安慰的话统统都没说出口,因为嘉禾始终不曾将心底的不快流露出来,在得知长姊平安的时候面无喜色,在得知长姊大破北戎王庭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怒意。不愧是做了五年皇帝的女人,城府上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好了。
她看起来好像没有把自己的长姊放在心上,苏徽自然也就不便凑上前去对嘉禾说:你有没有在嫉妒你的姐姐啊?不要这样子哟,你虽然和她比起来有点像个废物,但我一定会默默的站在你身后支持你这个废物逆袭的哦
这简直就是找死。
被要求“寸步不离”嘉禾的苏徽眼下守在大同的议事堂外,看着苍穹之上流云悠悠,心绪惆怅的随风飘荡。
嘉禾是个骗子,说好的“寸步不离”,可一旦有什么要事需与臣下商议,就必定会将苏徽丢得远远地,确保他听不见他们之间的交谈。这哪里是寸步,五十步、百步都有了。但其实苏徽也不是非要粘着这个小丫头——是的,尽管嘉禾看起来年长于苏徽,可苏徽始终在心底下意识的觉得她是小丫头,他不是非要拈着这个小丫头不可,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要在大同城内逛逛,就和他在宣府时那样,他对大同也充满了好奇。可是嘉禾又不许他从她的视线之内消失,于是他便只能站在议事堂外,数着天边的麻雀和云朵。
每当无所事事的时候,苏徽心底就会有种隐约的不安,发呆的时间久了,难免就会胡思乱想,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会闪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画面你,他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康大人。”有宫女走来,为苏徽搬了张小凳子,“您坐吧。”别的锦衣卫都是笔直的护卫在屋外,如同栽种在这里的青松,一眼望去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唯有苏徽站着的时候歪歪扭扭没精打采,甚至站一会之后还需要坐下。
这也怨不得苏徽,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为苏徽治疗的大夫都说,苏徽的体质约莫比旁人要虚,因此背上的枪伤愈合的也就格外艰难缓慢。嘉禾听后命董杏枝寻来了各式补品、良药,不要钱似的赐下,但又不许苏徽卧床安心养病,非得要他继续跟着她,并且还振振有词说苏徽又不是伤了腿脚,如何就走不得路了?
苏徽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但心有不服,正想再反驳有几句,看见嘉禾的神情之后,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嘉禾当时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她让苏徽始终在她的视线之内,似乎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苏徽有做细作的嫌疑,更像是害怕他会突然间消失。
真是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恐惧呢?苏徽心想。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是他背后的伤口,大夫都说他恢复得很慢,可苏徽却反倒觉得,他的伤口恢复得实在是太快了,居然几天的时间里就结了痂,没有渗血没有流脓,让他可以顺利下床,这实在是奇迹。
议事堂的大门打开,里头的臣子们陆陆续续走出,每个人都神情复杂。苏徽也不知道方才这群人究竟商议了什么,荣靖攻破了北戎王庭,虽然没有一网打尽,但这也是五年来较大的一场胜利,听说她正押着俘虏走在南归的路上,按理来说大同城内的人需要准备的就只是一场凯旋仪式和献俘大典而已。
最后走出的是董杏枝,她径直朝苏徽而来,对他说:“陛下召见。”
“出了什么事?”苏徽问道。
“进去就知道了。”
龙椅之上,嘉禾端然坐着,还是那张不辨喜怒的脸,听见苏徽的脚步声之后她从手中的信笺之上抬头,什么招呼也没打,只是扬手将那几张薄纸递给了苏徽。
“北戎王庭西逃,阿姊并未追击,而是选择了班师南下。南下途中写下了奏疏一份,陈明大致战况,随着奏疏一同送来的,还有这样一封密信。”
密信?苏徽皱了下眉头。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书信都可以被称之为密信的,嘉禾既然这么说了,意味着信上的内容并不简单。
信是荣靖亲笔写就,而非幕僚代劳,她的字迹并不十分好看,比起自幼被精心教养琴棋书画的嘉禾来说简直是堪称潦草,然而潦草之中却自有一股凛然之美,横竖撇捺如刀剑出鞘。
书信不长,没有什么寒暄之语,她在信中以简练的语言说自己俘虏到了北戎的几个公主王妃和年幼的王子,以及……身份不明的异域人。
北戎对于夏国来说也是异域,可北戎人的长相,粗看起来其实与夏人无二,虽是担着“胡虏”之名,但若是给他们换上华夏衣冠,他们看起来便也是彬彬有礼的儒士。
然而北戎王帐中的那些异域人却不同,荣靖的信中说他们白肤、深目、高鼻,形貌怪异,语言难辨。
嘉禾待苏徽看完这份书信之后,默不作声的又掏出了一物。
那是一张万国地图,自明朝年间就有传教士将此物带来东方,有些士人在家中会收上这样一份地图,虽然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踏足中院以外的土地,也无法验证图上内容的真假,但将这样一幅地图收在家中,闲时多看两眼,终归是有趣。因此这样的地图并不难找,嘉禾没费多少工夫便寻得了眼下手里这张比例尺精准、印刷精良的万国图。
“我们,在这里。”她指出了地图上的大同城。和这个世界相比起来,大同就像是桌子上的半粒米一样。
“北戎的领土,在这。”她又用手在长城以北画了个圈,这是逐水草而居的北戎人每年大致的迁徙活动范围。
“那么,那群古怪的异域人,在哪?”她看向苏徽。
苏徽的心脏狂跳了起来,但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走近嘉禾,在那份盯着那份地图看了良久,方才在看荣靖的书信时,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想,现在他在片刻的犹豫后,最终手指指向了某个方位。
北戎更北,是荒芜的冰原,在万国图上,那里不属于任何的国家,是被遗忘的废弃地。但苏徽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是这样的,若干年后冰原之上将会有庞然巨兽走出,那时这片大陆最北端数万里的土地都会被这头巨兽吞下,它将使这个世界都感到畏惧。
眼下这头巨兽还不算强大,但已经开始踏上了前往东方的征程。北戎王帐中的使者便是他们派出的冒险队、先锋兵。从北戎人将这群冒险家奉为座上宾的态度可以看出北戎王庭对他们的重视,那也就不难猜出,夏国与北戎数年的战争,也许都是出于这些人的挑拨。
以游牧为生的北戎人按照常理来说,是不该有持续与夏朝作战的能力与恒心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在北戎的背后,有另一个国家提供给了他们粮食和武器。
夏国的富庶,迟早都会惹来其余国家的垂涎,在他们有能力动手之前,借着北戎人源源不断的起兵来消磨掉夏国的国力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意识到这点之后的苏徽悚然一惊,然而正当他想要开口将这些说给嘉禾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无法发声。
这不是夸张的形容,是真的说不出任何的话语,好像喉咙被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一般,刺痛贯穿大脑,就好像……是电击的滋味。
[正在……重启]
[正在……重启]
[重启完毕……功能已修复……感谢、使用……]
昏倒之前,苏徽听见了这样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好像是响在他的脑海最深处。冰冷古怪,仿佛是没有感情,但仿佛出口的每个字都透着讥诮的意味。
与此同时,锦衣卫狱。
锦衣卫并没有专门的大牢,他们往往跟随嘉禾到哪里,再于哪里临时圈出一块地,宣布那里被他们锦衣卫所征用,土地上最牢固的房屋,就会被他们用作审问犯人的牢狱。
今日赵游舟也待在这样一个阴森不见阳光的地方,并且脸色十分的阴沉。
审问了许多日,他还是没有查出大同城外,伏击君王的主谋是谁。
毫无疑问这件事情是杜雍干的,可问题在于,无论怎么审,都审问不出可以指证杜雍的证据。
眼看着荣靖就要归来,荣靖回来后,想要对付杜家就更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