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出了殿门,小太监们便一个个举着伞过来迎。
秦宵见灼华出来,这才打开了伞迎她:“殿下小心脚下。”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灼华不知怎的想到琅琊山遭遇的毒蛇,游曳在锦被上、地上、甚至是密林地面上阴暗腐烂的枝叶间,响起一片沙沙之声,叫人忍不住的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她一抬头,便看到李锐眸色阴冷的盯着自己,那样的眼神便如毒蛇一般叫人恶心。
李锐人前一副直朗豪气的神色,同睿郡王妃笑着道:“婶娘先走吧,我与殿下说几句话。”
接了秦宵手中的伞,两人幽缓的行在长街上,背影瞧去,便如朋友一般。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伞上已经厚厚一层。
天际一片淡青色,地面却因积雪洁白而显得格外明亮。走过合庆门,见着几树梅花开的正盛,鲜红的花瓣、嫩绿的花蕊、深翠的叶子,热烈的一树又一树,新雪沁骨,只觉呼吸间皆是清新微冽的香气,沁人心脾的舒爽。
行至那颗探出宫墙的紫藤树下,只是当年的潋滟花簇,今日不过几枝蜿蜒枯枝,拢了一小尖儿的雪在枝头,是深冬的彻骨。
荼蘼落尽,一场花事了无痕。
尤记当年在这根藤下,李锐是来讨饶的。
李锐侧首看了她一眼,或许他该咬牙切齿,可倒也奇怪,同她一讲话,整个人便似沉了下来,不自觉的如她一般,深不可测起来,“三年了,倒是一直没有机会问问殿下,袁颖、你是怎么得手的。”
灼华幽幽一笑,若深秋艳红枫叶上凝出的一点霜,“鸿雁楼。”
羊脂玉制的伞柄,伞面上是紫色陪以棕色的祥云纹,李锐一身金松鹤纹的氅衣,一明一暗的色泽两厢碰撞,愈显氅衣上的金鹤欲腾难腾的压抑。
暼了灼华一眼,他道:“论算计人心,到底还是你更胜袁颖一筹。她傲气、不服输,输了你几回,便愈加想了解你、战胜你。你故意透露了鸿雁楼是你的私产,便是让我们知道那个地方是个收集消息的好去处,你猜到了,她一定会去看一看、听一听的。甚至,我们在那里放了很多扰乱视听的消息,只是后来才发现,你从不曾真的去听那里的消息。”
“其实你知道袁颖最后的算计,若成,我与徐悦死,若不成,你便是我的眼中钉。”灼华嘴角含着山峦笑意,“袁颖垂死挣扎,必然要布个杀局等着我的。她一死,你的身边没有了谋算得力的人了,再有如此布局便是难了,所以,你明知最后可能输在我的手里,你还是想要搏一搏,说不定,死的那个人就是我呢!”
李锐面色堆了一层薄薄如秋霜的笑意,“是啊,可惜了,还是输了,袁颖的算计到底不如你。张辽这颗暗棋我埋了那么久,可谁会想到,那个将作大匠竟也是他给我埋的棋,两败俱伤。”微顿,“张辽,你知道他的底细么?”
灼华淡淡一笑,“知道。”
李锐哈哈笑起来,“本王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倘若不是你和袁颖有这样的较量,或许,即便咱们不能做朋友,可能还可和平相处。可惜世上哪有‘倘若’二字,我身边武人居多,便是袁尛如此精明,算计也不如他的女儿。我需要她的才智,便也的接受她与你较量这件事,确实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话锋一转,“殿下觉得陛下会彻查么?”
灼华容色清丽,不笑的时候便有着几分清冷在,此刻漫不经心的一扬眉,更有月淡霜浓额意味,“会不会的只有陛下自己知道。然而,不管陛下会不会去彻查,北辽的那位上元太子妃,很快就会死了。”微微一笑,“殿下应该高兴,这个把柄捏在耶律梁云的手里,日夜难安啊!真是难说哪一日他就又要管殿下要些什么好处了。”
“你以为陛下会杀了她?”李锐嗤笑,“陛下的态度摆明了是不肯开战的,只有这个太子妃在,两国的联姻才稳固。”话锋一转,“不过你说的对,只有她死了,我的把柄也便再也不存在了。只是可惜,耶律梁云将这个把柄护的牢,我的人几回也杀不了她。”
灼华看了他一眼,“那殿下的动作要快一些,说不定,北辽就要拿着她来向大周索取什么了。到那个时候,袁大人便是彻底保不住了。”
李锐的长相是俊俏的,神色是爽朗的,而眼底却是阴鸷的,组在一处,便犹如晴日暴雨的感觉,“你觉得今日一仗是赢了?”
“赢?”灼华咬了咬这个字眼儿,轻轻一笑道:“我觉得我的目的达到了,自然是赢的。”
李锐微眯了眸子,面上疑云深重,“你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斩断袁尛么?只要我能杀了那女人,或者你认为皇帝能杀了她,袁尛的罪便是不作数了。”盯着她良久,神色微微一松,“只当妹妹你权谋无双,竟也有失算的时候。”
灼华淡淡看了他一眼:“或许我与殿下对‘赢’这个字的看法和衡量有所不同。”弯了弯嘴角,似有悲悯,“要他死,光他杀原配便足以让他失去一切了。”
李锐一惊,脚下的步子很明显的乱了一拍,“袁尛长你二十余年,便是他迎娶继室时你也不过刚刚出生,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想知道的,总会知道。”灼华眼波如夜色幽沉,似蕴了岁月匆匆在眼底,沉寂而深邃,“袁尛此人做事圆滑却也干练,又长袖歌舞,文官武将他都沾了几分颜面,虽为你出力,却从来都是借了旁人的手去做,自己的一双手倒也算是干净。陛下自然也不会为了这件没有爆发出来的事情而与他计较什么,所以,我会说陛下一定会杀了北辽的那个女人。”
面对她的笃定淡然,李锐莫名一怔,眉心突跳了一下,没了方才的镇定。
灼华慢慢踩着地上的雪花走了几步,方缓缓道:“一是斩断这个开战的导火索,二是警告袁尛。我与袁颖有所算计,但袁尛这些年也未算计到我头上,我也犯不着去杀他。可你要知道,陛下的圣旨如何是一介臣子可抗拒、敷衍甚至是欺骗的?他会想,袁尛是不是对他的旨意有什么不满?偷偷换下女儿来,心里是不是有什么算计?是不是想着意图挑起战火?”
李锐能在皇权争夺里沉浮那么久总算不是只有武将的鲁,她只说了两句,他便反应过来了,背脊一片燥热,瞬时里便有了十年的沉重压在心口:“……你竟是要算计这个!”
现在知道,已经晚了!
灼华缓缓一笑,“你们偏又声声自证,那一年多谨守军中规矩,不会有所出。左右,都是欺君。从今往后,陛下还是会重用他,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陛下都会反复的思量,多加的怀疑。他想帮你,可一旦他露出这样的心思,陛下就会连你一起怀疑,你们是不是在算计他的皇位?是不是想挑起战火以军功揽走他的朝臣?”
李锐的指搭在衣襟上,难受的扯了扯,想扯去失算的烦闷和惊急,却也不过是徒劳:“杀人诛心,公主果然比谁都会拿捏此道。”
灼华只当他是赞美了,挑眉道:“自古帝王哪怕垂垂老矣,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儿子去算计他的权利,储君也不行,更何况你们?”
她每说一句,李锐的神色便冷一分,直至最后,只剩了冽冽碎冰在眼底碰撞,“沈灼华,倒是小看你了。还以为沉寂了三年,你的谋算已经鲁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