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尖锐的掀了掀嘴角,“我当就我一个傻子看明白了。”眸子盯着烛火,映出几分昏黄,“从前不懂,豁出去的争、夺,进来了,疯狂的怨恨过了,渐渐的脑子也清醒了。一切争夺,不过皇帝的帝王权术而已。”
淑妃笑得温婉柔和,却有几分森森的味道:“恩宠归恩宠,陛下是也有野心的人,他的心从来不在后宫,也便是皇后这个正室中宫还能得他几分尊重。咱们这些人,不过就是供他权衡和消遣的玩意儿罢了。从前光鲜青春,仗着家世美貌,以为能引他几分真心,到底了,眼角生了纹路,青丝开始斑白了,他也不过把脚步抬向了新人处而已,何曾回头看过一眼呢?咱们年老色衰之后活着的一日又一日,也不过是儿女的未来支撑着不死不败而已。”
赵氏拿指尖点了点茶水,微烫,却有趣的笑了起来,“炙手可热的皇子生母,来我这个落魄皇子生母面前诉说委屈,淑妃,你真一如既往的虚伪。”
淑妃倒也不在意她的讥讽:“这宫里的女人,谁不虚伪。姐姐是不在意自己了,左右三皇子还有这亲王爵位,你有着公主为皇家牺牲的情分在,陛下总会好好供养着你。可公主殿下的仇,你不报了么?”
赵氏嘴角的讥诮缓缓僵硬。
淑妃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锦帛,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铺在膝盖上,菡萏色的指甲轻轻滑过上面的字眼,缓缓道:“公主之所以会下降权倾朝野的武国公府,不是因为她是长女。武家当初看中的是与大公主同岁的二公主。二公主多美啊,多少男子为之倾倒,可她怎么就和亲塞外了?姐姐没想过么?”
赵氏僵硬的顿住,心口如擂鼓般重重的扑腾跳跃:“什么、意思?”
淑妃督了她一眼,目色里有深深的怜悯:“郭氏知道武国公府迟早会倾覆,知道公主嫁过去一定不会有好日子。她不肯自己的二公主下降,与应氏筹划着,轮番在皇帝面前劝说,这才改的大公主。”
赵氏的眼角在烛火里微微抽动,漫长的细纹绵绵成穿不破的蛛网,沾了毒,罩住了自己,毒素慢慢漫过全身,痛到难以自制的颤抖。
淑妃指尖一挑,锦帛飘飘悠悠的似断了翅膀的蝴蝶一般,跌跌撞撞的扑腾着,扑在了赵氏的绣鞋上,映着烛火渐起一缕刺目的浅金色光芒:“我记得那时候应氏刚生下了二皇子,正是得宠受重视的时候,说的话自然有分量。而武家人敢这样折磨大公主,就是因为你赵家家世不足,他们有恃无恐,也是因为皇家拂了武家的请求。大公主,不过是武家对皇帝、对郭家不满的出气对象而已!”
赵氏一双忽明忽暗的眸子死死瞪着锦帛,似要将它瞪到灰飞烟灭。
淑妃轻轻一叹,“郭氏见罪于陛下,她身边的宫女全都充了掖庭和慎刑司,我心中一直存了疑影儿,便多嘴问了一句,姐姐看看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氏哆嗦着枯槁的双手捡起了锦帛。她就那样一字一句的看过去,也就是百余字,却似看了余年的幽长,脑中有一方角落轰然塌方,她的喘息声越来越大,蓦的扬起手中的锦帛尖叫起来:“贱人!那两个贱人!”
淑妃的唇角弯起一抹妖娆的笑意,“郭氏死了,不过皇帝顾念着二公主和驸马的颜面,还有郭家活着的族人,按着妃位葬下的。谥号:仁。”
赵氏尖锐的声音划破同鹤仙馆的空寂,“仁?她也配!”
佛祖的面前有一只裂冰纹路的青釉花瓶,如蚕丝坚韧的碎碎裂纹如同她此刻的心绪,全碎了,痛感清晰的蔓延周身每一寸感知。这些年无数次午夜梦回,女儿站在她的床前问她:娘娘为何能睡的这个心安理得,是因为还有弟弟做依靠么?娘娘可还记得有我这个女儿呢?
她哭的那样惨,眼睛里滴出的都是血,落在她的心头,彻骨的痛!
武家倒台,陛下让赵家的人去抄家治罪,又封贵妃又封亲王,就是要让赵家的人、让她,忘记女儿是怎么死的,圣心啊,是个好东西,女儿已经死了,她要利用皇帝的怜悯与愧疚助儿子上位,所以,她装作无知的蠢妇,仿佛真的忘了女儿是怎么死的。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死的那么没有尊严,做娘的,心底怎么能不痛!
赵氏的眼底有泪,那泪光里有阴明不灭的光,“我如今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左右也是困在这如冷宫一般的地方,哪怕连儿子也未必记得我这个没用的生母。何况我那苦命的女儿。也罢!”用力抹了一把抽搐的眼角,“夜半而来,拿着这些,总不能是来与我叙旧的吧?”
淑妃不疾不徐的啜着茶水:“我来自然不是只为与姐姐叙话,只想问一问,当初你宫里翻出来的东西,是不是你所为?”
“不是!”赵氏尖刻一声,余音一断,消散开来,“我便是不如你们会算计,也不至于蠢到把那样的东西随手放在寝殿里。”
淑妃不紧不慢的点了点头,“姐姐说的,我是信的。今日,我给姐姐机会报仇,也给姐姐机会把话分辨到陛下面前去。”
赵氏冷冷瞥了瞥嘴角,“你想利用我去扳倒应氏?那些东西,难道不是你放在我宫里的么?”
淑妃笑了笑,那笑意轻飘飘的,无所顾忌,“那时候三殿下和五殿下斗的正酣,我凑什么热闹。自然,若姐姐不信,也可在我离开后告诉应氏,那个害死你女儿的凶手之一。”
屏气坐在角落里,灯火投下的阴影落在赵氏的面上,有几分潮湿沉重的疯狂,烛火偶爆出一声噼啪的声响,短促的一声,仿若大公主的生命。
赵氏木然的望着禁闭的门扉,顿了半晌,才慢慢开口,似乎有些不着边际:“在陛下身边二十多年,受过恩宠,我的儿子也曾荣耀,他待我也算好吧,这样的好,从前是看在我有一个出色的父亲,后来是因为我有儿女成双,再然后便是女儿的死延续我的优渥。可那又怎么样,你们这些人,做侧妃的时候像个侧妃,做妃子的时候像个妃子,却何曾真实的像个人,只有我,蠢笨的肆意过!真正的快活过!”
淑妃笃定的笑意慢慢染了几分惆怅,竟是无法反驳她的话。
赵氏停了停话语,自嘲的笑了笑,又傲然起来,不似从前虚浮,“年轻的时候我也曾做梦,痴痴的盼着皇帝给我一丝一毫的情爱,如今看来也不过就是个生育的工具,儿子失宠了,女儿死了,我便也就这样了。可一把年纪了,还是发着梦,即便死也不想带着污名去死。我曾算计她的女人,却终究没有害了谁的性命。我不是好人,却也算不得坏人,纵然要死,也希望他晓得,我不曾做过那样的事情。”
淑妃淡淡听着,也不急着催促。
就这样两个曾经相互算计的女人,在整个禁中最沉寂的所在静静的坐着,平静的仿佛不曾相识,不过过客匆匆借了一个地方歇了歇。
良久后,赵氏方开口道:“要我做什么?”
淑妃温温一笑:“姐姐以为当初能自由进出你寝殿的能有几人?”
赵氏微浊的双眸一突,猛然站起,又缓缓坐下,闭上眼拨了拨碧玺珠,“看来很快就能听到妹妹和六殿下的好消息了。”
淑妃一走,贴身宫女晴川进来伺候,她瞧了眼赵氏的神色,小心的问道:“娘娘,方才那个是淑妃么?”
赵氏静静的看着她,似乎在思量淑妃临走时的言语,昏暗的室内静谧了半晌,她嘴角缓缓上挑勾勒出一枚深沉的笑纹,“晴川,你跟着本宫多久了?”
晴川被盯的心底发毛,扯了几下嘴角,露出和婉恭顺的笑容:“回娘娘,奴婢是元祐三年跟着娘娘的,至今十五年了。”
赵氏淡淡的垂了垂眸,手中的碧玺珠拨着,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我记得你和应氏身边的晴心是同一批进宫的,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