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洗漱,忽觉得比前两日要冷了许多,出门一看,原来是下了大雪了。
清潭居的院子颇为宽敞,庭院里栽种了好些红梅,满园的红色开的恣意洒脱,花瓣上沾了白雪,一红一白,鲜艳皎洁,倒是格外的相称,雅致清丽,冰清玉洁,空气中带着阵阵清香,若有似无的萦绕在鼻尖,勾着人的心尖,沁人肺腑。
拨来清潭居里伺候的小太监正在清扫庭院,皂色的靴子踩在积雪上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得人心头高兴便生出几分调皮来,灼华拢着手炉撩起裙摆下了台阶,走在松软的积雪上,深深浅浅的留下一排脚印。
灼华站在梅树下,苍白的脸色映着红梅簇簇,清雅至极,看着天地间一片银亮,耳边听着法音殿传来的阵阵庄严的诵经之声,心头一时间既是迷惘又是开阔。
宋嬷嬷取了白狐皮买的斗篷给她披上:“才好些,仔细吃了冷风会头疼。”
灼华笑了笑:“这个院子倒与北燕的花园子有几分相似,梅红映着白雪,大冬日里倒有几分热烈。”
长天兴致极高,道:“不若叫倚楼个听风舞剑来看?白雪飘飘,梅红婉约,美人舞剑,英姿飒爽!”
“取我的琴来!”灼华今日也颇有兴致,“我抚琴,倚楼和听风舞剑。”
洒扫的小太监忙收拾了东西退下去,秋水长天搬了一案一蒲团出来置于廊下,宋嬷嬷将琴搁在檀木桌上,琴边点了清心香,烟气缥缈,竟是一分仙境之意。倚楼听风提剑站在院中,二人一身杨柳色束腰长袍,广袖飘逸,雪花飘洒,剑锋湛亮。
“小心扯到伤口。”
灼华盘腿在案前坐下,指尖轻轻拨过琴弦,“不会太用力的,今日兴致好,也是许久没有抚琴了。”
琴音起,悠扬婉转,或空灵或激昂,如春风过野,肆意洒脱,如山间清泉潺潺,清逸无拘,如柳梢点水,轻柔迤逦,如江河入海,奔腾激流。
一声声,挑动着人的心弦。
两道挺拔身影手腕翻转,剑锋破开空气,气势凌厉,唰唰作响,整齐划一,剑尖扫过红梅,广袖挥动,顿时花瓣纷飞。
下雪的时候,漫天的银色,此处却一帧桢的飒爽又温柔。
李彧从门口跨进,就见灼华坐于廊下,眉眼温柔,笑意柔软的拨弄着琴弦,那样放松的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少了清冷多了慵懒和可亲。
红梅花瓣随剑锋飞舞又散落,落在案上,落在她的发间,“人面桃花相映红”大约如是。
琴心似人心,他听得出来,这婉转的琴音之后,是一颗微凉的心,原来,她当真无心于人呢!
琴音毕,李彧上前,笑意俊逸,“妹妹琴艺当真难得。”
灼华轻轻揉了揉酸痛的手臂,眼角微敛,浅浅一笑,“叫殿下见笑了。”
起身入了侧室,秋水长天手脚麻利的搬回了案又送上茶点果子来,宋嬷嬷挥退了宫女太监,留了倚楼和听风在外守着。
秋水将一早就熬着的姜茶摆到桌上,“姑娘,吃一碗姜茶去去寒气。”
灼华的玉簪上沾了雪水,映着一抹嫣红,泛起一星明晃晃娇柔之色。
李彧有一瞬间的失神,在案的一侧坐下,目光一亮:“昨日太子少师程光旭大人的孙子,兵部主事程尧,在教武场失手杀死了大理寺卿郭大人家的嫡长子,也就是郭德妃的侄子。郭兆就这么一个嫡子。”又道:“何老夫人那边,已经求到何时面前了!”
动作倒是挺快的。
灼华微微扬眉,嘴角勾起一抹微凉的弧度,最难的一步已经跨出去了,后面便不再难了。
端起姜茶吹了吹,烟气乍散,又袅袅聚起,熏在灼华的脸上如烟如雾的朦胧温柔:“三皇子这会子还挺高兴的吧?”
李彧定眼的瞧她,人就坐在他的面前,热气飘飘,竟恍如隔山隔海。明明五官尚显稚嫩,神色却是经历万千劫难后才能打磨出来的从容淡然,这样的神色他只在东宫太后身上看到过。
或许,有些人的贵气与气势便是与神俱来的吧!
一开口,李彧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低沉的沙哑,轻轻的咳了一声,极力自持道:“是啊,方才过来时看到他了,神色畅快。”
灼华莹白的指尖轻轻点着杯沿:“陛下知道了?”
“知道了。”李彧的嘴角有压抑不住的快活,“方才应泉真的信已经送到了五皇兄的手里了。郭兆的信儿也已经到了郭德妃的手里。程少师也在来行宫的路上了。”
“动作倒是都极快的。大理寺卿郭兆。”灼华垂眸笑了笑,姜茶的热气蒸着脸,感受着毛孔醒来的动静,细细痒痒的,“郭兆是五殿下的人,郭家的这位公子平日里没少欺辱百姓,死了也不过少了个毒瘤,殿下这个人选不错。静王殿下这坐上观璧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还是郭兆唯一的嫡子,那便更是无法轻易饶恕的了!
李彧察觉自己竟有一丝庆幸,若是选了个无辜的人死在这场算计里,怕是她会生气的吧!“五皇兄会否知道是咱们的算计?”
浅眸微凛的督了他一眼,“没有落什么把柄到他们手里吧?”
“没有。”李彧摇头,深觉这样的眼神像极了大殿金座之上的那人,一时间惊觉莫名的不敢与之对视,“郭公子向来乖张,与程尧的冲突亦是早已有之,我不过叫人在里头说些话,不痛不痒,没有什么证据的。”
有些事乍一看无有什么重要的,可放在党争之中,却是小处见真章的。压垮骆驼的稻草,有时候指的就是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儿。怕是五皇子都未曾在意手下大臣的家眷是否有什么口角上的不和吧?可他李彧就能从这些小处抓住敌人的弱点。
转首窗外,雪已停,有明媚微金的光线铺天盖地的铺洒,擦过窗前的一颗红梅流光微红的落在灼华素白的手上,格外鲜妍:“不似何时不过投靠亲近,应泉真却是五殿下的亲舅舅,事情一旦揭破,五殿下怕是自己都摘不出去,没空找殿下的麻烦。更何况,若是郭大人知道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还是被自己的主子默认放走的,殿下以为,郭兆会如何?郭德妃又当如何?”
李彧睇着光线里的柔荑,握着茶杯的指微微一紧,笑道:“即便不能使郭氏一族就此脱离五皇兄,大约也是有了嫌隙了。”
一口饮尽了姜茶,心口火辣辣的温热,拭了拭嘴角,灼华问道:“刑部的位置,殿下想过推了谁上去么?”
“刑部右侍郎邓海。”
灼华抬眼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他是三皇子的人,同何时不过是一明一暗而已。”
李彧一惊,原来自己暗中倚重的人竟是敌人的棋子,若是今翻他将邓海推了上去,岂不是替他人做嫁衣,白算计一场!
姜茶的辛辣游走全身,压住了嗓子眼儿里的细痒之感,苍白的面颊上有薄薄的红晕,似春日里的娇花,温柔娇俏:“殿下也别急。”灼华粲然一笑,“父亲不是就要回来了么!”
李彧一喜,还有谁会比沈祯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更合适!“是,舅父如今从二品布政使,回京升任正二品正合适!”
“所以,今翻由得三殿下和五殿下去争,殿下只需要静静看着就行。”
帮他么?
她会让李彧发现,最后所有由她推上去的人,没有一个会帮他争储位!
李彧问道:“妹妹早就有此一算?”她真的太让人惊奇了。
“白算计有什么算头的,要做就要将利益最大化!”灼华笑笑,转了话题,“听风急躁,见我晕厥生了气怒,听说伤了表姐,如今可好了?”
“稍有些咳嗽,吃了两日的汤药已经痊愈了。”李彧眼眸一凌,似染上了愠意,“总归是她的不是,晓得你受伤了竟还动了手。淑娘娘让她抄写经文百卷,这样也好,让她静一静。”
指尖划过碗盏上的蝙蝠刻丝纹路,灼华提醒道:“秦王和静王都看着呢!”
“我会让淑娘娘看住她,不叫她被人利用,做出伤害你的事的。”李彧直勾勾盯着她,语气全然的严肃,似在保证一般。
灼华轻轻一笑,无有言语。
就怕真正要算计她的不是白凤仪,而是沈缇呢!
她倒是越来越好奇了,即便白凤仪自小长在她身边,可说到底沈缇和沈祯才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三姑母不过一介庶出女,听着祖母的意思,从前她们在娘家的时候连说都很少说,淑妃何以这般宠爱白凤仪呢?
对她这个嫡亲的侄女却是能够下了死手迫害的!
缘分?
呵,她可不信这等骗鬼的言论!
“县主,淑妃娘娘遣人送来东西了。”外头小宫女轻声细气的回禀着。
淑妃着人送来一碗熬好的血燕,灼华让宋嬷嬷回了一盒子的点心过去,又让送东西来的宫女带了一双玉璧给白凤仪用来安枕。
秋水塞了一定金子到宫女手中。
灼华笑容亲和的与那宫女道:“还请姑娘与娘娘说一声,过两日身子好些了我再去与娘娘说话。”
宫女揣了金子到袖子里,笑眯眯的回去回禀。
淑妃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殿下在县主那里?”
宫女小声的回道:“是,正在侧室与县主说话。”
淑妃眸光一闪,“可听到他们说什么了?”
宫女垂首道:“县主那里规矩极严,正殿有亲信守着,不叫靠近的,所以奴婢也没有听到什么。”顿了顿,瞄了一眼一旁的白凤仪,又道,“殿下似乎颇为愉快。”
“下去吧!”淑妃挥退了屋内的宫女。
白凤仪盯着锦盒里的玉璧,要紧了牙关,泪水渐渐迷蒙上来,忽的抬手一扫,玉璧坠地,碎了一地,伏在淑妃的膝头哀哀哭泣了起来,“这算什么!赏赐我么!是县主便了不起了么!明明是她同我说的,说她无意于殿下的,偏她又处处纠缠着!若是真无意,便不该见的……”
她能感觉得到李彧离她越来越远了,从前还能与她做到一处说话下棋,如今便是私下见到也不过点头问候一声,便匆匆离开
哪怕淑妃再喜欢她,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不肯娶她呀!
淑妃将她拉了起来,坐到自己的身侧,抬手替她擦去眼泪,慈爱又温柔道:“我知道你对彧儿的心意,你放心,姨母会让你达成所愿的。”
白凤仪一喜,水眸亮了起来,转而又暗下去,凄然道:“殿下如今满心满眼的沈灼华,如何肯多看我一眼啊!”
“姨母何时骗过你?恩?”淑妃搂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六殿下是皇子,是未来的储君、帝王,是要成就千秋大业的男人,怎会独守一人?沈灼华有筹谋,六殿下如今需要这样的才智,所以才会这般重视她。等到大局既定,这样心计深重的女子,便不适合再留在彧儿身边了。到时候,他会需要一个温柔婉约的妻子辅佐他。”
“可、可……”白凤仪心中激荡不已,可又不敢置信,“她是姨母的亲侄女啊!三舅舅与您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淑妃眸光乍亮,又敛起,嘴角泛起一抹冷厉的笑意,扶着她的青丝细语安抚着:“你自小在姨母身边长大的,就如同我的亲生女儿一般,旁人如何能比得?放心吧,你想要的,姨母都会给你。”
白凤仪欢喜不已的挨着淑妃的肩头:“可是殿下……”
“不过是一个位置,能给她,姨母自然有办法最后拿回来。”沈缇的语调中含了杀意,转瞬而逝,“你要忍耐,姨母何时骗过你?皇后的位置,只会是属于你的。”
皇后!
白凤仪瞪大了美丽的眸子,又惊又喜,切实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几乎就要破胸而出!
“殿下如何舍得,何如舍得呢?”白凤仪急急拉着淑妃的手在心口,目光期期又依赖的望着她,“我知道的,殿下看起洒脱却是最最执拗的,若是真的把沈灼华赶下来,殿下也会恨我的!”
“姨母自由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做妾的。”淑妃望了眼庭院里的灿灿华光,目光闪过精光:“彧儿筹谋大业,需要坚实的支撑。沈灼华如今得陛下看中,若是娶她,陛下自也会格外重视彧儿。你也希望彧儿能成就大业的,是不是?”
“我自是希望殿下能够成就大业的。”白凤仪眨了眨眼,将泪水眨了回去,忍不住担忧道:“可是、做妾?她如何会甘心被利用?陛下那么喜欢她,又给了她县主的封号,怎么会让她给殿下做妾呢?”
沈缇笑了笑,幽幽道:“这个你不需要操心,姨母会安排好的。姨母会让她成为你的踏脚石,而不是绊脚石。你要做的是好好养着身子,学习如何管理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