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离了凉亭,没走多久又遇上了徐悦。下意识的,她回头一瞧,李彧未有跟来,微微舒了一口气。李彧求亲被她所拒,他又有心除去徐悦,这时候瞧见徐悦来寻她,一旦误会,怕是心中有多一分狠绝了。
她重活一回,是想救赎的,可不想再把他给连累了。
徐悦顺着她的目光瞧去,“瞧什么呢?”
灼华答非所问,笑道:“该不会也是特意来寻我的吧?”
也?
徐悦微微扬眉,却是未问,只温柔和煦道:“数月不见,来看看你是否安好。”
细细一算,还真是四月余未见了。灼华灿然一笑,带着几许狡黠明快,半点不似与李彧说话似的冷漠疏离,“自然是好的,送我的鞭子我也极是喜欢,还未谢过世子呢!世子忙了这半年,可还顺利?”
“你喜欢便好。灼华唤我名字便可。”徐悦眉目温柔如天边月,许是午宴时吃了酒的缘故,白皙的面上隐隐带了粉红,却无酒气,“铁骑训练之事还算顺利,约莫再一年便可向陛下交差了。”
美色啊美色,这样好的皮囊实在是赏心悦目,灼华莹然浅笑道:“话说收服兀良哈之事,没有我也是能成的,如今倒是还要分了一份功劳于我。”
“倒真不是如此。若说排兵布阵、冲锋陷阵我是在行,可旁的当真是不行。那时候北燕官员折损严重,能顶的上来做事的少之又少,三司都去解决鸡鸭牛羊,哪里分得出心思去整顿旁的。”徐悦的嗓音如溪流清澈又动听,“当初上折子时,具体事宜灼华已经说了七八,陛下放手不管,便是信你的计谋能耐。本就是你的功劳。”
灼华眯眼笑起来,乐道:“那我便当真了。”
徐悦瞧着她,轻轻一笑萧萧如风下松,只觉她小女孩娇俏。
两人从游廊而下来到梅林中,六月里的梅林只剩了枝叶,虽没什么观赏性,倒也颇有生机。
大约是常年习武又行军打仗的缘故,徐悦个子颇高,每走一步,灼华需得两步才能跟上,他的脚步极慢,恰好与灼华在小径并行:“今日还有一事要告诉你的,达孜可汗的请婚折子陛下未有朱批,原样发了回来。”
灼华微讶,她还以为达孜可汗是酒后醉言,哪晓得他竟真上了折子。
“你……还好吗?”
徐悦的话问的有些突兀,有些犹豫,灼华抬眼看了他一眼,“我?挺好的。”
徐悦似不大信,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
灼华瞧他的表情颇有些严肃,好笑道:“我记得周恒上月回京交差,大约是听到了些什么罢,是与蒋家有关?我知道的。”
“你早猜到了?”徐悦看着她,她的眼睛生的极好看,眸色浅浅,眸底深深,偶似繁星闪烁,偶似古井深沉,那双眼睛里的沉静和淡然,分明是经历了百劫千难才能打磨出来了。
小小年岁,究竟经历几何?
灼华站在树下,阳光打下来,透过树叶间隙,几缕阳光洒在她稍有苍白的面上,晕上了一层光华,“如今三皇子和五皇子争的如火如荼,六皇子作壁上观。应家和赵家,如何肯眼瞧着沈家与蒋家结亲,平白给六皇子得了便宜。”抬手接了光晕,如水涌动,“若是从前便罢,如今我重伤损了根基,往后汤药难离,他们只要稍作渲染,蒋家便是要仔细考量了。”只怕
徐悦语塞,心底为蒋楠可惜了一下。那个少年郎,对此似乎还未有察觉。
灼华望了望天色,面容似十五圆月下的空明积水:“蒋楠是嫡次子,我是县主,他日入门,长子媳妇也不敢越了我去做宗妇。而我这般身子,大约,她们是觉得我撑不起来的。蒋楠他很好,出身名门,无有恶习,好学上进,可我、并不信什么年少情意,所以……”她看向徐悦,笑了起来,清浅如水,“我也没什么可难过的。”
她的语气淡淡,徐悦听出几分疏朗之意,又几分沁凉之意。
他晓得她是个明白人,得体稳重,有心计有谋略,也会隐藏心绪,可到底还是个小小少女,以为面对情之一字,她会伤怀会难过。
如今一看,于婚嫁一事她也是如此冷静。怀春的年纪,竟似死了心一般。
灼华望着一颗青梅,凝思片刻,转而又笑道:“岁月,是个炼金石,可最后炼出来的大抵都是黑石头而已。”
徐悦再次语塞。他虽曾有过三个未婚妻,可都称不上认识,二十一年的人生,八年都在营中,亦是不懂何为少年情意。
大约,便是心静如水了。
这片梅林中,种了两种梅花,一种可食用的,一种纯观赏的,六月里正是果子成熟的时候,灼华抬手摘了两个下来,拿帕子擦了擦,一个放到徐悦手里,一个自己小小啃了一口。
徐悦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青梅,又看看她,见她吃的高兴,便也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立马皱起了眉来,口水迅速盈满口腔,酸的厉害!
他看向灼华,却见她笑弯了眉眼,无奈的摇摇头,“小丫头,坏心眼。”
灼华一笑,吸了口风,顿觉牙齿都要软倒了,倚楼忙拿帕子包走了两人啃过的梅子。
略一沉吟,灼华道:“方才,李彧来寻我说话,他想求取我为妃。”
徐悦怔了怔。
“我,半盲了眼又损了根基,他求取于我,不过是看我可利用,最后怕是难逃卸磨杀驴的命运。此人,心计深沉,惯能蛰伏。今日他打了此主意,即便没有应家和赵家,他也不会让我嫁进蒋家的。”灼华顿了顿,失笑了一下,这样的事情她竟就这样与徐悦说起,果然美人当前神志会不清呢!“我的路本就艰难,既如此,更不好做纠缠。”
徐悦也没想到她会与自己说起这个,更没有想到身为李彧表妹的她,竟是这样评价李彧的。
微叹一声,他问道:“那往后呢?”
李彧不肯轻易放手,旁的人户谁敢与其相争?她又如何逃得开?很快,沈家就要回京了,到时候更是躲无可躲了。
“守着我自己,过完这一生,也无不好。”灼华看向他,眸光清清,如水中明月,“我不难过,也不用为我难过。你是他表兄,你、劝劝他罢。”
她是晓得的,那个少年郎于她,有情。
可是他于她,还未到让她去争取一番的地步。
情,这一字太难。
前世栽了跟头,今世,就……如此罢。
合欢花在流火炎炎中开的正盛,绒绒花瓣如羽扇透软,浅红柔嫩似少女纤细的指,浅淡幽幽的香味随着灿灿晴线里的尘埃轻而缓的起伏,叫人舒心适意。
老爷子最近迷上了下棋,每日都要喊了灼华和烺云下一局,然后发现每一回不是险胜一子,就是小输一子,然后,老爷子就不喊她们了。
老爷子嘟嘟囔囔:你们这些个小狐狸,不实在!
灼华与烺云:“……”
老太太白了国公爷一眼,“若是老辈里都实在,也很难会有都不实在的小辈。”
国公爷:“……”
煊慧出嫁后的第一日,老太太身边便发卖了两个奴婢。
因为,煊慧的婚事外头的人都以为是老太太做主的,只有老太太近身的人才晓得是她提了一两句,那么冯氏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算是无声的敲打。
可惜冯氏却是个厚脸皮的,依旧整日里东打听、西收买,日日里的盯着灼华,甚至于收买到秋水手里,拿秋水的老子娘威胁,秋水也不跟她掰扯什么,你给银子,我就收,反正原原本本说给姑娘听,银子都会赏给她,她自是不会嫌弃银子多的。
这日给老爷子老太太请了安,白凤仪正想寻机会找灼华说话,一见冯氏紧跟着灼华一忽会儿的说笑一忽会儿的下脸子,立马转了脚步回自己院子去了。
可见,冯氏有多招人厌烦!
长天已经是第三次委婉“送客”了,但冯氏就跟听不懂一样,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看来摸去,眼神飘来飘去的,“慧姐儿成婚那日我可是试探过徐世子的口风了,他对我们五姐儿炽华十分满意的。七丫头啊,你可别再拿着借口敷衍我。你如今可是县主,又是与世子爷有同袍之仪的,只要你肯开口,必是能成事的。”
灼华眨眨眼,很满意?
沈炽华虽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颇有才名,可长相实在是很普通,短短一面,徐悦就能透过外在看透本质了?
虽说徐悦不至于那么肤浅,但不了解的情况下,样貌不就是最直接的第一印象嘛?他长得那样好看,身边的朋友皆是貌美的,如何会对一个样貌平平的女子“十分满意”?
真当她是小娃娃,哄着玩儿呢!
懒得和她废话,直接喊了倚楼过来,灼华柔软的吩咐道:“既是世子爷满意的,你去请世子过来一趟,趁着老爷子也在,商量一下什么时候下文定。走吧,咱们先去老爷子老太太那里等着。”顿了顿,回身看了冯氏一眼,又对秋水道,“哦,秋水,去客院把五姑娘请过来,世子爷忙,马上五婶子和姐姐就要回京了,往后可就要难见着了。既是要定下亲事了,见见也无妨的。”
冯氏跳了起来,忙是阻止,“这事儿还是咱们自己个儿先商议着,老太太为着煊慧的婚事已经累了好些日子了,就不劳烦老爷子和老太太操心了。”
那日她让女儿吃了几口酒,假装微醺时不经意间撞到徐悦,然后自己再及时杀出来,好拿捏一句“男女授受不清”,谁知道徐悦看着温文儒雅,竟是个石头,眼看着女儿跌倒竟是连伸手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叫炽华生生摔在地上。
冯氏不过是看灼华是年纪小,或话里话外的捧着她,或阴阳怪气的讥讽她,便是想着先诓灼华答应下来,待过几日她们一走,这事儿她办不成也得办成,否则,她就告诉旁人是沈灼华故意搅黄了炽华的婚事。
她们得不到好处,她沈灼华的名声也别想好!老太太那么偏心她,到时候还不得站出来帮着炽华说定这件婚事。
谁知道这丫头是个说不通的,恁不给她这个长辈面子,这要是真把徐悦叫来了,她的炽华岂非脸面都丢尽了!
不过,她不答应又如何,回京只要一番散播,非要给她坐实了不可!
“县主是有能耐的,便是皇帝面前也是留的下名儿的。我听府里的吓人说了,那日暴民闯门,县主可是一张嘴说退了他们。不过是一点面子,县主都不肯帮忙。到底是瞧不上我们庶房没个当官儿的。”
灼华假装不懂冯氏什么意思,端了茶碗吹了吹,雅然一笑,轻道:“怎么会呢?五姐姐可是嫡出的姑娘,老太太一视同仁,这样好的喜事再多来几件老太太也高兴,怎么会觉得劳累。五婶子都已经探出了世子口风,赶紧定下才是,老太太和老爷子听个高兴,也没得什么课劳累的。”手指轻轻磨砂着莹白如玉的茶盏,“五婶子也知道,世子爷虽担着克妻的名声,可是不信这个的人户也不是没有。世子爷官阶高生的又是如玉俊美,要是晚了可就要被旁人抢了先了。我年幼,做事儿没什么分寸,这是喜事若叫我弄黄了总是不好的。到时候外头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故意要搅黄五姐姐的好事儿,那可不就要伤了两房的和气了,还是交给老太太为好。”
冯氏在想什么灼华自然是知道的,想拿捏她再威胁老太太,想的倒是挺美好的。
“……”冯氏果然噎了一下,心道:这小贱人着实不好糊弄。
她掀了掀嘴角,老太太原就瞧不上魏国公夫人的处事之风,前头又有沈焆灵和徐惟的事情,老太太怎肯再与徐家结亲。若是能说动老太太,她还用得着这般费心去讨好一个小丫头么!
诗书不行,女红也拿不出手,样貌也算不得多出挑,偏她沈灼华得了封号,样样压过她的女儿,三房如今是占尽了风光,世家贵妇人都在打听她,谁还会记得她的炽华有多优秀。
可与她耗了也七八来日了,恁她捧着也好,讥讽也罢,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她无事,倒闷了自己心口疼的要命。
冯氏恨恨的盯着灼华,只觉着老天也实在是不公平!
终于闭嘴了。
灼华笑眯眯的吃茶,忽又觉得六房的人实在也挺可爱的,虽然能说会讨巧,至少不会没皮没脸的。
气候越来越热,但灼华的身子总是微凉,看着听风和倚楼练剑,一招一式无比默契,沉稳有力,心下痒痒了起来,取了徐悦送的那根鞭子狠狠甩了一把。
出了汗,浑身湿哒哒却觉着无比的畅快,回屋时,又贪凉吃了两口湃了井水的西瓜,一下子受了寒气,夜里竟咳了起来。
秋水和长天惊了一跳,就怕她忽的又高热起来,喊了倚楼就去典正居把睡梦中的老先生拎了起来。
老头隔着纱帐诊脉,捻着一把白须一忽会儿的叹气一忽会儿的恨恨,听风脸色黑如锅底,险些没赏他一记爆栗,好在秋水拦的快。
老先生白了几个丫头一眼,“无事,我开两副方子,吃下去就好了。天气热了,自己什么身子自己晓得,贪凉可没你什么好处。”
灼华觉着嗓子里痒痒的,不怎么认真的轻轻咳了两声,幽幽道:“我病了,需得静养。”
老先生收拾药箱的动作顿了顿,又隔着厚厚的纱帐白了灼华一眼,“你堂堂一县主,还要装病躲客,窝囊!叫她们滚蛋。”
说罢,老先生将药箱扔到倚楼怀里,双手一负,悠哉走人。
灼华盯着承尘半晌,她到是想啊,可这就是做“好人”的坏处,唉……
不过,比之能躲过冯氏和白凤仪的纠缠,这点点窝囊也就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