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19年到1938年,约定好一年一次聚首,短时只有几天,长时可以达到几个月。
其实早在1919年的冬天,荣格就问过清欢,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d国。
清欢明白他的意思。他不过是觉得她孤零零一个人,背井离乡在外过的很艰难,所以他想让清欢去他的国家,或许两个人能成为邻居,他或多或少能在生活中给予她些方便。
但他没有想过,她在n市是背井离乡,但脚下的土地仍然刻着祖国的名字,只要她想,随时可以返程天津。而一旦去了d国,那才是人生地生,无能为力。
1920年,荣格照旧在秋末冬初看她,但那时清欢已经听到了孙大帅遇刺身亡的消息,如果不是为了等荣格,只怕早早收拾行囊北上回了t市。
那年荣格陪她的时间很短,短短两天,两人就各自踏上回程。
1921年初,清欢回了t市,然后找了个班子唱曲儿安顿下来,偶尔会去看看孩子们,偶尔也会隔着街看看洋楼。三年过去,纷纷扰扰的岁月让孩子们认不出她,洋楼照旧奢靡,却也添了许多新面孔,新人笑旧人哭,这是洋楼里亘古不变的铁则。
她在变,t市的一切都在变,她常去的那条河快旱了,桥上也没什么人走了,巷子里支起了面摊子,每天晚上熬筒子骨的香味儿隔了几条街都能闻到。
她远离洋楼买了座小院子,只有一进,但一个人住十分宽敞。院子里有一棵石头围起来的柿子树,已经长得很高,清欢买院子时就想着等秋天柿子成熟了,就可以摘一些晒干做成柿子饼给荣格吃。
1921年的冬天,到了荣格来t市的那段日子,清欢每天都去港口等他,小篮子里放着围巾和柿饼,她希望他不会冻着,同时也想让他尝尝她晒的柿子甜不甜。
他似乎尤爱灰色。灰色的帽子,灰色的西装,灰色的大衣,手里提着灰色的行李箱,怀里还揣着个灰色的小礼盒。
清欢递给他小篮子,他就递给她小礼盒。篮子里放的是围巾,盒子里放的也是围巾,一灰一红,低调与艳丽,却在那一瞬间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1922年,清欢23岁,荣格29岁。这年他只在t市待了一晚,离别时他告诉她,他要结婚了。
清欢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个男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属于过她,终于也到了真正离别的时刻。
这一年分别,两人都闭口不提来年再会,都心照不宣的知道,两人的情意止步于此。
1923年,荣格没来,却给她寄了一封信。
信里说,他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孩子很聪慧,还有一双和她母亲一样美丽的眼睛。
看着这些并不算太熟悉的文字,清欢刹那就想到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如果孩子还在,她或许就不会离开大帅府,不会再遇到一场新的噩梦,也就不会再遇到荣格。
只是,这世上没有如果,那孩子还没有长出小手小脚就化为了血水,注定和她没有缘分。
也是这一年,清欢觉得自己的生活实在太过平淡,于是她学着别人投钱开了家铺子,铺子里只卖琵琶。
剪彩的那天店里来了很多人,大多都是她班子里的朋友和客人,还有一些街坊四邻,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和她说着吉祥话,祝她生意兴隆,财源滚滚。也是那时的热闹的喧嚣让她真切的感受到,她又重新在天津扎下了根。
1924年的冬天,这个清欢本觉得荣格不会再来的季节,她又见到了他。
他是到铺子里找的她,进门时没有说话,还围着铺子里的琵琶看了好一会儿才摘下了压得极低的帽子。
清欢已经说不清那时看见荣格时的心境,惊喜,疑惑,忐忑,都不足以形容那时的复杂。
这一回,荣格在t市待了很久,久到陪着她过了第二个大年夜。
清欢本以为他会和她说些什么,但直到分别,他都没有说。
清欢问她:“你的妻子和孩子还好吗?你离开这么久,他们肯定很想你。”
荣格说:“我离婚了,孩子归了她。”
清欢没有再深问,荣格是军人,军衔是上校,她的妻子肯定也不是普通人,他们那一阶层的事很多她都不明白。
两人在沉默中告别。
1925年,1926年,荣格都来看了她。只是每次谈话都必须避开他的家庭,因为每每提及,他总是会选择沉默。
这两年,清欢铺子里的生意不瘟不火,能赚些钱,却赚的不多,只比她去班子里早晚点卯来的轻松自由些。
直到1927年的夏天,荣格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那年清欢已经28岁,出落间早已有了成熟妇人的风韵,荣格34岁,正是一个男人风华正茂别具魅力的年龄。
如果不是她曾经有过一段失败的经历和肮脏的噩梦,清欢想,她一定会答应他。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长久的陪伴和这个男人本身就具备的魅力。
可是清欢心里过不了那道坎,她只说:“我配不上你。”
荣格听明白了。夏天来,夏天走。冬天来,陪着清欢过了除夕就匆匆回了国。
1928年,1929年……一直到1938年,荣格每年都会去两次t市,一次夏天一次冬天,一次生日一次大年。
面对荣格十多年的坚持,清欢不是没有触动。相反,时间愈长,她就愈加为他倾倒。倾倒,这是清欢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词用到了她身上。因为她总是能看着他不知不觉就发起了呆,然后什么也不想静静看着他看好久,烛火摇曳,如豆火光,期间许多次都避免不了意乱情迷。
只是吻着吻着,清欢就忍不住问他:“你爱不爱我?”
荣格不答,只轻轻吻着她的额头。
清欢有时想知道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有时又不想,但好在不管她怎么问,他都不会告诉她。
这个男人,太木。
不过这个木头似的男人,在她面前总免不了说两句话——
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孩子?
那么多年下来,清欢已经记不清他说过多少句了,她只知道,她一句也没有应承过。
1938年,清欢39岁,荣格已经45岁,不过时光似乎十分偏爱他们,车轮碾过,并没有在他们的脸庞留下多少衰老的痕迹。
这时候荣格已经不再问清欢什么时候能给他生个孩子,他只问她什么时候能嫁给他,一遍又一遍,从梦里问到欢愉,从厨房问到床榻,一遍比一遍急,一遍比一遍紧。
有时清欢不耐烦他这么问,干脆耍性子不理他,荣格就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已经不年轻了,我只想在死去之前完完整整的拥有你,给你一场永生不忘的婚礼。”
这时候清欢总会捂着他的嘴连呸三声,再瞪他一眼骂一句不正经,荣格就任由她捂着,一双湛蓝的眼眸弯起来,里面清楚的倒映着她的身影。
时光辗转来到1939年,这一年荣格没有去天津看她,因为一场波及甚广的战争将他拉入了漩涡。
不止是荣格所处的d国,清欢身处的华.夏t市也是如此,战争激烈时,她连院子都不敢多待,只敢在昏暗的地窖里躲过风波。
1940年,1941年……一直到1945年,荣格都没有去见过她,不止没有见她,连信也没有寄过。
“后来呢?”杜索问。
“后来……”清欢看着模糊昏黄的灯光,颤颤道:“后来我就一直等他。”
杜索是她接济过的孩子的小儿子,是个顶好的读书苗子,这次找到清欢是应父亲所托,接她去b市颐养天年。
“一直等到现在吗?1961年。”杜索又问。
清欢点头,“一直等到现在。”
“为什么?”
“他向来信守诺言,他说了会来就是会来,我不能让他跑空。”
杜索看着白发苍颜却依旧能瞧得出当年风华的清欢,心下有些不忍,“您有没有想过他可能已经……”
清欢今年62,荣格怎么也得68,即使没有在长达六年的战争中牺牲,也难保没有因年老而逝去,又或者,他有不得已的理由不能再来看她。
“想过。”清欢再次点头,“想过很多次。”
“那您为什么还在等?”
清欢看着烛火,沉默良久,久到杜索以为她不会再说,才再次开了口:“我只是怕他回来找不到我。我一想到他千里迢迢而来却找不到我,我就心疼。”
杜索听着她颤抖的声音,心里也渐渐泛起了苦意,“后悔吗?”
清欢慢慢说:“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去他的国家看看他。”
她日思夜想的想知道,到底是怎样肥沃健康的土地,才能孕育出荣格这样心疼得让人无能为力的男人。
他们之间横亘的,是近半个地球的距离,其间隔着山,隔着海,隔着连绵与汹涌,隔着血脉与岁月。却一直是他,翻过山跨过海来到她面前,她从没有去过他的故土,也从没有见过他曾见过的事物,更没有做过他曾做过的点滴。
杜索心下发苦,突然就觉得今天这一趟怕是要跑空,果然,下一句,清欢就对他说:“你是个好孩子,你的父亲也是好人,好人有好报,你们的心意我收到了,回去吧。”
杜索自知劝不动,又问:“您还要等吗?等到什么时候才不等了?”
清欢抿着笑,点头,“等的等的,等到他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就不等了。”
杜索问:“什么问题?”
清欢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了少女怀春的羞赧与甜蜜,“我问他爱不爱我,他还没有给我答案。”
杜索两眼一热,突然有了泪意,“我知道,爱的。”
清欢摇头,“你说的不算。”
清欢只想要那个木讷的男人亲口和她说。
“我好像……”清欢突然挺直了脊背,透过火光,看向了杜索身后,“看见了他。”
她面上慢慢带了笑意,她撑着桌子站起来,挪着步子迎上去,“荣格,你来了。”
杜索惊诧回眸,却只见到了烛影摇曳的门扉。
“又是一顶灰色的帽子。”清欢笑眯眯地说:“这么多年,一到冬天我就只见你戴这灰帽子,来,给我,我给你挂起来……”
清欢伸手去接,却只摸了个空,接着身子一歪,脑袋正正磕在半阖的门扉上。
一声闷响,杜索连忙起身查看,却只见她满脸带笑,没了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