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骡子的想法。
小太平会的满月酒就应该大操大办。
喜庆的红地毯。
从镇门一直铺到张府大门前!
热闹的酒席。
就不说摆多少桌了,太小家子气。
直接清出三条街,整个三天三夜的流水席,甭管你是抗包的下力汉还是要饭的叫花子,来了就可以上桌大鱼大肉管饱!
不图他们那俩份子钱,图的就是一阔气!
再发帖,把北饮郡内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全请来。
像以前牛羊市场有名的那个郑员外过大寿一样,找上百八十个嗓子嘹亮的弟兄,从镇门一路排到张府。
来个人物,就从镇门唱名,传入张府。
什么郡守大人xx到!
什么郡尉大人xx到!
传出去,多有面子?
眼下玄北州乱成一锅粥,什么蛇虫鼠蚁都敢冒头当大哥,正好趁此机会抖抖家底儿,让那些遭瘟的落魄户好好瞧瞧,他们太平会凭什么是北饮郡第一大帮!
……
张楚其实能理解一向沉稳的骡子,在太平的满月宴这件事上为什么会这么浮夸。
太憋屈了!
这些时日以来,太憋屈了!
从上到下,所有弟兄都觉得憋屈!
他这个做帮主的,被万氏天刀门的人追的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在南四郡乱窜。
太平会从上到下那么多堂口、那么多生意、那么多弟兄,说暂时解散就暂时解散,底下的弟兄们在当地受得不是窝囊气!
好不容易整死了那万江流,结果还不能传出去让外界知道他们太平会有多牛逼,不能让外界知道惹上他们太平会是什么下场?
这也就算了!
但受了这么多窝囊气,好不容易才整死了万江流、扳倒万氏天刀门,桃子还被一群不知打那个裤裆里窜出来的臭番茄烂鸟蛋给摘了?
谁能不憋屈?
这些,张楚都理解。
但他依然想把这份方案,拍在骡子脸上。
若是以前,那个家伙这么胡来倒也无所谓。
他办的是添丁进口的喜事,又没碍着谁,就算有人看不惯,也不过顶多在心里喷他一句“狗大户”。
但眼下这个时候,不知道有多少老阴比苟在暗处,等待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机会。
他要真把排场的整得那么大,那不是给那些老阴比搭建选秀平台么?
都说宴无好宴。
张楚当了这么多年大哥,唯一一次大摆宴席,就被顾雄给打断了十三根骨头……这个仇,现在都还没得空去报!
……
腊月二十八,张若拙满月。
天公作美,这天竟出了太阳。
冬日的太阳不甚暖和,但澄澈的淡金色阳光洒满大地,让人一见便不由的心生欢喜。
今日太平镇最大的酒楼——百味楼,内外张灯结彩,连进进出出的小二哥腰间都扎了一条喜庆的红腰带,看起来又精神又喜庆。
酒楼大门外的两侧,都像是叠罗汉一样的用筛子叠了两堆煮熟的红鸡蛋。
所有的太平镇镇民,都自发的前来领红鸡蛋。
哪怕排的队都已经蜿蜒出两三条街外了,来领红鸡蛋的居民,也没见一个离去的。
百味楼外没设礼台。
但每一个领了红鸡蛋的人,都会在一侧的空地上放下一点东西。
有的放下了一小包精细的黍米。
有的放下了一把黄橙橙的透亮地瓜干。
还有放下了一个又萌又暖和的小老虎帽。
至始至终都无人组织。
但一切都进行的井然有序,来的人都面带笑容。
偶尔有磕磕绊绊、推推搡搡,也顶多是气愤的相互瞪上一眼,也就作罢了,就像是怕吵醒了什么一样。
百味楼里已经开席。
十桌酒席,坐得是满满当当的。
坐在上首的张楚,今天很罕见的换上了一身金红相间的喜庆长袍。
左边是抱着太平的知秋,右边是穿着一身赤色长衫的乌潜渊。
他请的人之中唯有姬拔没到,只派人送了一把比惊云还锋利的古拙匕首给小太平,说是见面礼。
张楚知道,肯定是北疆战事太紧,他脱不开身……
酒席很热闹。
杯盏交错,欢声笑语。
左边一句“想当年”。
右边一句“那时候”。
所有人的眼神,都在感叹。
偏生无人敢感叹出声,唯恐搅了今日的喜庆氛围。
张楚察觉到了这一点点微妙的气氛。
他晃眼扫视。
看到的是一张张熟悉中带着点陌生的面孔。
这些人,都是昔年经常跟着李正、大熊,出入梧桐里张府,吃过他娘亲手炖的绿豆汤的前四联帮老人。
当然,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太平会的中坚管理层。
上至骡子、张猛、孙四和大刘这四个堂主级大哥。
下到以太白府分舵舵主牛十三为首的各分舵舵主、分堂主。
一晃三年有余。
张楚自己,从一个身若浮萍、命如草芥的穷鬼,途径黑虎堂,入驻四联帮,转进太平会……一抬眼,庞大的北平盟,已然近在眼前。
他或许走得很快。
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而这些个昔年破衣烂衫、蓬头垢面、黝黑精瘦的汉子们,跟随着他也都完成了人生三级跳。
他们戴上金冠、银冠、玉冠。
他们蓄起短须、清须、虬髯。
他们变得威严、暴戾、豪爽……
看着他们现在的样子,他们过去的样子就浮现在张楚的脑海里。
巨大差异,令张楚仿佛在时空隧道中来来回回的穿越。
他想起了从前。
他想起了从前的从前。
铁鸟。
铁马。
红酒。
美人。
出浴……
遥不可及、光怪陆奇。
香辣气。
刀光。
大火。
血海。
尸山。
历历在目、如芒在背。
时间的魔力,莫过于此。
“哇……”
不知何时醒来的小太平,就像是自带出场bgm的大人物一样,用一声嘹亮的啼哭声来宣告自己苏醒。
清亮有力的啼哭声,拉扯着张楚的思绪穿过时空隧道,回到他这具疲惫的躯壳里。
他侧过头,愣了愣的看着小家伙伤心的脸。
知秋回了他一个柔情似水的眼神。
张楚嘴角慢慢浮起笑意。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站起来。
前一秒还杯盏交错、欢声笑语不断的十桌人,本能的放下碗筷、杯盏从桌椅上弹起来,面色肃穆望向张楚。
张楚笑道:“好了,大家别搞得这么严肃,咱们这是在吃小太平的满月宴,不是帮中议事。”
他高高的举杯,笑着轻声道:“小太平还不会说话,我这个当爹的,替他感谢他的叔伯们,冒着风雪来吃他的满月宴,往后他要有什么追鸡撵狗、上房揭瓦的混账事,也请叔叔伯伯们多多担待,不要和让他一般见识。”
场面有些安静。
这些刀子都劈到眼巴前了,都能面不改色的挥舞刀子继续砍人的汉子们,内心涌动着无法用言语来诉说的情绪,手足无措的望着自家帮主。
他们吃的是刀头舔血那碗饭。
要他们抢舔狗的饭碗,的确是太为难他们了。
但自家帮主那一声“叔伯”,的确令他们回忆起了很多很多画面。
很多人明明做得很少,却说得很多。
而帮主,却是做得很多,说得很少。
很多事,他们以前不明白,以前觉得理所当然。
现在他们的位子越来越高,才渐渐开始明白,那些决定有多傻,有多难得……
好几息后,人群中才传来一道声音。
“帮主,俺老秦是个粗人,说不来吉利话,但俺今天说句放在这里,但凡俺还能喘气,就没人能动咱少帮主一根汗毛!”
这个家伙的确说不来吉利话。
但声音滚烫滚烫的,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