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大开。
前军为中军前驱,率先入城清扫城内残余北蛮人。
张楚与姬拔并肩打马入城。
他仰起头。
看了看布满刀剑伤痕与褐色血迹的城墙。
看了看被烟熏火燎痕迹覆盖的“锦天府“匾额。
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不可抑制。
他抬起左手,装作遮挡阳光,暗中拭去了眼角溢出的泪珠子。
娘。
儿子回来了。
兄弟们。
大哥回来了……
青骢马踏入阴暗的城门洞子。
重回阳光下的那一刹那间,张楚眼前,又浮现昔年那繁华喧嚣、人流如织的南城主街。
但下一秒,这些幻想就像是柳絮一样,消散在秋风中。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条生冷衰败、蒿草竞生的长街……
他的目光所及,竟不见一个活人!
暖暖秋阳下的古老城池,就如同一位被病痛折磨多年的迟暮老人。
每一块砖,都在诉说着它所承受的痛楚。
每一片瓦,都在表达着它的虚弱和无力。
张楚走走看看。
心头沉重得就像是有人往他心头塞了一座大山一样。
“老张,你和你的弟兄们,就清扫南城这一片吧,另外三片城区,咱带前军的弟兄们过去打扫。”
姬拔对张楚道。
城虽已破,但厮杀还未停歇。
还有大量为掩护主力突围的北蛮守军,滞留在城内。
张楚摇头:“城西归我。”
姬拔不在意,点头道:“也成。”
张楚拨转马头,就要领着他太平会的弟兄转向城西,姬拔却又叫了住他:“老张。”
张楚回过头:“嗯?”
姬拔一脸欲言又止。
张楚心头一转,微笑道:“放心吧,真要遇上了,肯定给你抓活的。”
他说得轻巧,就好像是替姬拔抓一只鸡。
姬拔眉开眼笑,大力的拍了拍张楚的肩头:“还是你懂咱!”
张楚一挥手:“走了。”
……
一阵风,从西北的城墙转角,一直吹到张楚面前,扬起他赤铜虎头兜鍪上的红缨。
他伫立瓦罐市场,用一种说不清楚是茫然还是不敢置信的目光,呆滞的凝望着前方空荡荡的黑色大地。
牛羊市场呢?
梧桐里呢?
都一把火烧了?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孙四儿纵马行至他面前,揖手道:“帮主,找遍了,整个城西都没一户大离人。”
张楚面无表情的回过头,冷声道:“那就多抓些北蛮子的活口,押回太平镇找懂北蛮话的弟兄来审问!”
“是,帮主。”
孙四儿拨转马头离去。
七千太平会帮众,百人一队,逐门逐户的清查整个城西。
一个个藏匿的在城西之地的北蛮人,被他们挖出来、追逐、砍杀。
鸟语般的求饶声、哭喊声、哀嚎声,在城西的上空萦绕。
落入张楚的耳中。
宛如仙乐。
……
是夜。
锦天府,前军军营。
张楚与姬拔相对饮酒。
今夜霍鸿烨犒赏三军,邀请了所有卫将级以上的将校,去中军帅帐饮酒。
没请张楚。
请了姬拔。
姬拔没去,来了张楚这儿,说是帅帐的酒菜不及他帐中的酒菜好入口。
“老姬啊,锦天府已经拿下来了,明日清晨,我就回太平镇了。”
酒过三巡,张楚悠然的开口道。
他本不至于这么着急着走,但他懒得再留在这看霍鸿烨的脸色。
姬拔端起酒碗灌了一口,强笑道:“对不住了,拖你下水,还让你受这种窝囊气。”
他最清楚。
今晚最有资格去中军帅帐喝酒吃肉的,是张楚!
张楚嗤笑了一声:“你多大脸啊?真以为我带七千人马来锦天府,是给你姬拔一人捧场的?你们若是攻打其他城池,你姬拔莫说是受伤,就是死城墙上边,我都懒得来给你收尸。”
姬拔不屑的“呵”了一声,继续喝他的酒,不搭理张楚。
是与不是,他自己心头有杆秤。
……
“起棺!”
六名手上没人命的厚土堂帮众一起发力,稳稳当当的将张氏棺椁从墓坑里起出来。
张楚披麻戴孝,捧着母亲的灵位跪在墓前。
穿一身素净白色劲装的姬拔,跪在他身侧。
数十个昔年在张府吃过绿豆汤的红花堂香主、分堂主,整整齐齐的跪在他身后。
其他帮众,纵然想跪,都没这个资格。
“落棺!“
早就侯在一旁的孙四儿,拽着一架“敞篷”马车过来。
棺椁刚稳稳当当的落在马车上,孙四儿就扯着一方厚厚的黑布,盖住了棺椁。
张楚站起身来,对姬拔道:“大军刚刚进城,营中肯定还有许多要事等你回去忙活,你就送到这儿吧,等得空了,再去太平镇找我喝酒。“
姬拔一召手,他的一名近卫便捧着一个包袱走出来,交到立在张楚身侧的大刘手中。
“多的话,咱也就不磨叽了,这是咱的家传绝学,你要瞧得上,晋六品后可以练练,不过要注意不能外传,否则咱会很麻烦。”
张楚惊异的撇了一眼大刘手里的包袱,道:“没看出来啊,你祖上还阔过?”
需要晋级六品后才能练的武功,那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气海级武功秘籍!
寻常人家里,能有这种家传绝学?
姬拔一脸得色的信口胡诌:“那可不?咱家祖上,那好歹也是富甲天下的大地主,要不是落魄了,就你这等泼皮无赖,能和咱这种富家大少交上朋友?”
张楚鄙夷的瞧他:“说你胖你就喘,滚犊子!“
姬拔挥手:“一路顺风。“
张楚点了点头,抱着母亲的灵位坐到棺椁所在的马车前。
“驾。”
孙四儿亲自驾车,一鞭子抽在了健马上。
庞大的队伍,缓缓动了起来,沿着马道往西南方行去。
他们要先去金田县,将张氏的棺椁与张楚他父亲的衣冠冢合葬后,再转道回北饮郡。
大队人马渐行渐远。
张楚回过头,眺望着地平线上渐渐远去的锦天府,心头怅然若失。
锦天府已经是物非人也非,再也没有什么能入他梦中,催他回来了。
该做的事,他这次回来,一次性全做了。
李正的尸骨寻不回来,他用李幼娘给他哥做的几身寿衣,在他娘的坟茔下方,给他立了一个衣冠冢,算是入土为安。
母亲的棺椁也迁走了,以后要祭拜她老人家,也是回金田县了。
他对锦天府的执念,已全都了结了。
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