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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舒此刻默默叹气:老师,要是知道我会到古代来,我一定好好学文言文。
  陆赜笑一声:“大雪天都要去山上听讲学,连句读详解也不通,可见也是个叶公好龙的。”又捉了秦舒的手,带着她在宣纸上写字:“握笔要空,而非实,下笔要讲究藏锋……”
  秦舒不明所以,叫他握着手,在纸上写字两个字——凭儿,又在旁边并列写下自己的名字来——陆赜。
  陆赜见了这两个名字,很是满意,放下笔,道:“你既然这样好学,日后每日我抽出半个时辰,教你读书写字。”
  秦舒不知道他又起了什么兴致,只是自己去听讲学,可不是为了学那些之乎者也的古文,她道:“温陵先生讲的可跟你们不一样,他的书上说男子女子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还说有好女子便可立家,无需男儿。”
  “还说士农工商都是一样的,无高低贵贱之分……”
  秦舒越说,陆赜脸色便越暗,打断道:“这种人的异端邪说,听个新鲜也就罢了,倘若听得多了,移了性情,将来吃苦头的便是你自己。”
  犹自喋喋不休:“君臣、父子、夫妇三者,天下之大纲纪也2。各在其位,各安其份,才是正道。”
  秦舒心里默默摇头,好一个三纲五常的封建士大夫,她转头反诘:“如爷这样说,还未娶妻,如今便有意叫我生下庶出儿女,岂不是乱了纲常?”
  陆赜笑笑:“这算什么乱了纲常,便是庶长子又如何?”
  秦舒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便是庶长子也不会越过嫡子去,爵位家私自然是以嫡子为重,她一时冷静下来,斟酌道:“温陵先生讲学,我不过自己在小宅子里闷得慌了,是去听个热闹罢了,我今儿也并没有见到温陵先生。听说讲学那日人山人海,比庙会还热闹。”
  陆赜想了想,道:“要是闷了,出去逛逛,或者下了帖子请别府的女眷来说话,这都是好的,只是听那个狂悖混账的人胡言乱语,是大大不必。”
  秦舒见他神色,是不容置疑的,见此只好答应:“我知道了。”
  这时候,小茴香在外头禀告:“大人,外头有日昌隆的掌柜来回话。”
  陆赜转头:“来得正好,你在屏风后面也听一听。”说着走出去,吩咐道:“请进来。”
  秦舒坐在屏风后,透过浅浅的水墨屏风,便见一位五十多的掌柜穿着灰色银鼠褂袄弯腰低头进来,打了个千,又跪下:“满桂叩见世子。”
  陆赜嗯了一声,道:“坐吧。”
  那掌柜的也不敢坐实了,只挨着半边屁股:“谢世子。”
  陆赜端着茶撇开浮沫喝了一口,这才道:“你上半年写了信去京城,说是有难处。”
  那掌柜的听见这话,立刻站起来:“回世子,不敢同世子说这种话。世子也知道,天下的票号,现如今都以咱们日昌隆和大通票号为大。现如今世子赴任江南,江南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只是北边以大通票号为尊,我们实在进不去。”
  见陆赜脸色尚好,这才继续道:“金库里堆着山一样的金银,如今世子又到江南来了。我们这帮老伙计商量了一下,与其把这些钱借给别人收点微不足道的利息,倒不如咱们自己把海贸这一摊子支起来。只是这是大事,不敢不过来请世子的示下。
  陆赜听了,笑骂道:“你们的消息倒也灵通!”
  那掌柜的笑笑:“世子操心的是朝廷上抗倭的大事,我们这些老家伙帮不上忙,也只能多留意这些商贾之道。”
  秦舒在里面听得疑惑,票号倒是知道,只是这时候的票号业务简单,大多是对商户服务,大宗的银两来往运输不便,垫支较大,便催生了此时的票号。
  这种票号与现代的银行完全不同,你存钱进票号不仅不会给你利息,还要收你的保管费。对于普通商人和平民百姓是相当傲慢,还规定一百两银子以下一概不办理汇兑,只对大商户服务。
  秦舒大三的时候曾经在某个银行实习过,在大堂干了三个月,饱受折磨,好在保研过了,又接着念书去了。
  她听那掌柜的,对陆赜说话,仿佛十分恭敬,以他为尊的样子,暗道:怪不得拿五千两银子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陆赜道:“泉州、苏州、宁波,这三处地方,都要开海禁通商了,内阁已经发了行文,待海上谈判的消息传回来,最迟明年开春就要建市舶司了。”
  那掌柜的得了确切的消息,果然高兴起来:“得世子这句准话,我们这帮老家伙就放心了。”
  他说罢,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份东西:“这是世子上次叫人吩咐我的干股,虽然只是个古董铺子,三成的干股一年也有上万两银子了。这上面已经用好印章了,世子只需写上那人的名字即可。”
  陆赜嗯一声:“你们想做海贸,我也不是不许,你们商议着,拿个条陈出来。”
  谁知那掌柜的已经写好了,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儿奏折大小的条陈,笑眯眯道:“不敢瞒世子,已经写好了。”
  那条陈叫陆赜展开,长长的,字写得又小又满,直看了一刻钟,这才道:“就按你们说的办,只是有一句话,千万把好关,出了纰漏,求到我这里也是没用的。”
  那掌柜的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这时候才露出几分精明来:“世子放心,江南的商场上,咱们这帮老伙计还没有失手过。”
  陆赜盖上茶碗,放在桌上:“今儿天冷,就不多留你了。”
  那老掌柜便知趣:“小人告退。”弯着腰,掀开帘子,退了出去。
  秦舒坐在哪里,听得半懂不懂,见陆赜手上拿了一张纸,走到书案处,唤她:“过来。”
  秦舒只好站起来,叫他握住手,提笔蘸墨,往那张纸上空白处缓缓写上三个字——董凭儿。又捏住她拇指沾了朱砂,往上面印了手印。
  秦舒颇有点儿愣在那里,问:“这干股是给我的?”
  陆赜指腹间染上了朱红色的朱砂,他伸手往秦舒的额间点去,恰如点点梅花,笑:“不是给你的,还能是给谁?盖因你往日总说自己没个依靠,恐日后见弃于我,不得善终。”
  那只是托词罢了,秦舒心里默默,又听得他道:“我既放了你身契,你便是自由身,现如今给你一份儿产业傍身,等日后纳进府去,还有什么可怕的?”
  纳妾?果然又重提进府这件事。秦舒叫他问住,慢慢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一株疏梅发愣。
  陆赜最见不得她这副皱眉含愁的模样,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忍着怒气,问:“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秦舒认真想了想,自己其实并不算一个不能融入古代生活的人,只是叫她同古代女人一样,跟几个女人同享一个丈夫,那是万万做不到的。而且,就陆赜这种封建士大夫,开口道德闭口文章,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男尊女卑瞧不起女人的气息,跟他生活在一起,实在是一种折磨。
  秦舒觉得还是如实说为好:“嗯,往日我在园子里的时候。家里的爷们儿纳妾也是有的,晨昏立省,站着侍候立规矩是常有的事情。生下的子嗣,好一点的叫自己养的,倘若正房奶奶抱去养,不仅不能抱怨,还得感恩戴德。逢年过节遇见自己生的少爷小姐,也并不能以亲生母亲自居,反而要给少爷小姐行礼。”
  她转过头,眼神里是十足的清醒:“大爷说,心里喜爱我,把我放在心上,便是叫我过这样的日子吗?”
  陆赜问:“你还是不愿意?”
  秦舒笑笑:“不是还不愿意,是一直不愿意。我这个人,生平最怕的便是别人瞧不起我。我身份低微,又是无知女流,大爷便瞧不起我;将来大爷娶了正妻,我在她眼里不过一个暖床泄欲的玩意儿,自然也是瞧不起我;我生下的儿女,不能叫我娘亲,这又是另外一层瞧不起了。倘若我给大爷做妾,这些瞧不起都要统统笑纳了。”
  她转过头,眼眶有些酸了,苦笑:“大爷说喜爱我,难道叫一个人活在屈辱之中,便是大爷口中说的喜爱吗?”
  陆赜握紧拳头,问:“入我的府邸做妾,便这么叫你屈辱吗?”
  秦舒后退一步:“大爷或许待我没有屈辱之心,却实至我于屈辱之地。我说过的,我宁愿嫁给平民布衣,又或者一辈子不嫁人,都不会做别人的小妾。”
  这些日子相处得甚好,又见她日渐柔顺,谁知不仅没有回心转意,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陆赜叫她气得手腕微微发抖,抚落书案上的砚台、毛笔,吐出两个字:“放肆。”
  秦舒看着他盛怒的面容,忽然就失去了表达的欲望,无论说再多的话,他都是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她忽然警醒起来,一个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对牛弹琴?
  大概是有所期待吧?期待陆赜良心发现吗?
  或许,在陆赜看来,秦舒这种出身寒微的小女子本来同他就算两种生物,就如同秦舒看着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鲤鱼,只会观赏它们靓丽的外表,而不会从它们吐出的泡泡里读懂内容。
  可悲的是,秦舒同陆赜或许说着同一种语言,但实实在在是两个世界的人,无法理解对方。
  第56章 夜半语  听说生孩子,比这疼十倍
  小茴香站在门外, 听见里头先是一阵争吵声,接着便是噼里啪啦,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胆战心惊地站了一会儿, 刚想凑头往里面瞧瞧, 就见大人怒气冲冲推门出来,往庭下走了五六步, 这才停下来吩咐:“从今天起,不许姑娘出门去, 你们这些人倘若再犯, 仔细自己的骨头。”
  小茴香也在总督府待了几个月了, 哪里见过陆赜发这样的脾气, 当下吓得跪下,等陆赜出得月洞门, 这才敢抬起头来。
  小茴香拍拍自己大腿,往里头去,见屏风已经叫推到了, 一地的碎瓷片,也不知打碎了多少瓷器。她没听见姑娘的声音, 心里想着该不会叫大人打晕过去了吧, 试探着叫了一声:“姑娘?”
  也并没有人回答她。
  再往里边去, 便是一大滩墨水, 一个不小心就差点踩上去, 又猫叫似地喊了一声:“姑娘?”
  秦舒站在衣柜旁, 见她猫着腰, 鬼鬼祟祟颇为好笑,取了绣球扔过去:“我在这儿呢。”
  小茴香抬头,就见秦舒已经把外衣脱了, 只穿着中衣,手上挂了一件衣柜里取出来的狐裘,惊喜道:“姑娘,你没挨打啊?”
  秦舒笑出声来,把衣裳床上,指了指地上的一件:“叫染上墨了,你赶紧拿出去用水泡开,看能不能洗掉。”
  小茴香见秦舒脸上的笑不似勉强,抱着衣裳喔了一声,小声问:“姑娘,刚才屋里怎么了,大人刚出去的时候发了好大的脾气,还叫吩咐,说以后不许姑娘你出门了。”
  秦舒抿嘴笑:“我哪里知道自己一时说了什么话,得罪了你家大人?要不然,你替我去问问?”
  小茴香摆摆手,尴尬地笑:“姑娘,您可别打趣我了,我哪里敢呢?”
  秦舒自觉与往日并无不同,吃过了晚膳,看了会儿书,便上床歇息了,没有陆赜在一旁歪缠,倒是一觉睡到天亮。
  腊八这天,秦舒体恤下人辛苦,只叫留下十几个无根无枝的在园子里侍候,其他人都统统打发回家,自己过节去了。
  另外叫了酒席叫丫头们坐着吃酒行酒令,才刚开席,吃了几粒花生,小腹便隐隐下坠,往净室去,果然是小日子来了,一时之间心里一大块儿石头落地,笑着念了句:阿弥陀佛,上帝耶和华观音菩萨保佑。
  这秦舒来小日子,没有一回是不疼的,出得净室的时候,小腹已经是一绞一绞的痛了,她靠着墙蹲了一会儿,这才起得身来,往床上上走去。
  拉了铃铛唤了小茴香进来:“我小日子来了,你去熬一碗红糖姜茶来。”
  小茴香见秦舒苍白着一张脸,额头上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吓了一跳,她没有见过来小日子这样严重的,问:“姑娘,我去请大夫来吧?”
  秦舒摇摇头:“我喝一点热的便睡了就是,我向来是这样的,也不过是疼半日罢了,后来便好了。”拍拍她的手:“不必担心。”
  小茴香也不用去厨房,便叫茶放熬了一锅浓浓的红糖姜茶来,端了进去,撩开帘子,见秦舒额头上的冷汗已经干了:“姑娘,红糖姜茶熬好了。”
  秦舒撑着手坐起来,也不怕烫,喝了一大碗,吩咐:“我睡了,你去同你的小姐妹吃酒去吧。”
  小茴香摇摇头:“姑娘,我守着你。”一面又绞了帕子来,给秦舒擦手擦脸。
  秦舒也无暇它顾,闭着眼睛忍受那绞痛,不知过了多久,痛得轻了一点,便浅浅地睡了过去。
  她睡得浅,叫人一碰就醒了,外头不知是什么时辰,万籁俱寂,听听得见呼呼地风声。
  一只带着微微薄茧的手,往额头上探来,问:“如何了?”
  秦舒不知出了多少冷汗,连额头的刘海也叫打湿了,她往外转过身去,就见眼前陆赜一身暗红团纹直裰,肩上还有落下的雪花,屋子里热气袭人,那雪花不一会儿就融化了。
  秦舒小腹还是疼,还已经比刚开始缓和多了,望着陆赜发愣。
  陆赜虽说脸色也不好看,出口的话却是:“要是还疼,叫人请了大夫来?”
  秦舒本来就是怕他日日歪缠,日日河边走,说不得什么时候真的怀孕了。这才同他半真半假的吵了一架,想着不说就此冷落自己,至少也十天半个月不会过来这里,谁知道,才不过几天,又来了。
  秦舒怔怔望了他半晌,这才开口:“听说生孩子,比这疼十倍……”
  陆赜见秦舒苍白着一张小脸,一双眼睛黑黝黝的,透出十分的灵动来,虽说冷着脸,大半地气已经消了,冷冷呵斥她一句:“胡说!”
  秦舒抬了抬眉毛:“你藐视科学。”
  陆赜道:“哪里学的新词儿,必定又是在温陵那老匹夫的书里看的。”
  秦舒平躺着,不去瞧陆赜,小声嘀咕道道:“不仅藐视科学,还是偏见教条主义的拥护者,封建社会三纲五常的既得利益者,最顽固难以改变的份子。”
  陆赜探过头去,问:“你说什么?”
  秦舒抓了他的手,叹了口气,颇有些可怜兮兮道:“我怕生孩子疼,能不能不生?”
  陆赜不由得失笑:“胡说,天底下哪有女人不生孩子的?”
  秦舒撇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理所应该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简直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在气陆赜,拉高被子,头埋在里面,瓮声瓮气道:“我要睡了,你去别的地方睡吧。”
  外头小茴香绞了热帕子递给陆赜,又道:“大人,外头,大夫来了,是不是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