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火把烈烈,二十几名手执长枪的士兵神情一丝不苟地守着入山口。
吕鳞让伙计们去收拾镖车,就一直焦躁不安地在这一片走来走去,眼见着大半个时辰过去,山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实在忍不住,便客气地去问顾炼留下来的那个衙役:“这位官爷,你们用不用派人上去接应一下?”
李明也是有些不安的,这位顾大人虽然才上任不到一月,比着之前那个只想老老实实地干到任满就送钱打点调走的老爷要好上不止一点,他着实担心大人会出意外,只考虑片刻便点头道:“我带几个人到山上看看,这位老爷,你让你那些伙计帮忙警戒一下。”
虽说土匪都跑到山上去了,但大半夜难免会遇到其他意外。
“好说好说”,吕鳞连连点头,“我会让家人帮忙注意着的。”
“大人?”李明刚带着人进山走不远,就看到不远处有火光,试探着询问一声,那边很快跑过来一个身着公服的兄弟,满脸严肃地看着他,李明心下一咯噔,刚想问是不是大人出什么意外了,就见那小子抬起根手指嘘了嘘:“李哥别喊,大人的妹妹睡着了。”
李明掏了掏耳朵,衙役再次点头,又对旁边的几个士兵道:“兄弟们都动静小着点儿,大人这妹妹可是他的宝贝疙瘩,吵醒了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顾炼一行走近,李明便知那小子说得一点都不夸张,大人的脸色十分阴沉,然而当他不经意侧头看向趴在他肩头熟睡着的小姑娘时,眼中竟还能流露出几分笑意。
李明一抖,当即大气儿也不敢出,等大人走过去就带着人悄没声地跟上。
一路静悄悄,除了时不时传来两声夜枭鸣叫,甚至连脚步声都察觉不到,但刚出山,安静就被打破了。
“没事吧”,一看见人影,吕鳞忙脚步匆匆接过来,不过他看侄女趴在那顾炼背上没什么动静,尽管心中咯噔一下,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顾攀摇摇头,“没事”还没说出口,一直紧张不安的林芙兰看到他们,也急急跑来,话语里还带着颤抖的哭音:“翩翩,翩翩没事吧…”
顾炼猛地抬眼看向她,眼神中的凶狠吓得林芙兰直直连退数步,他无声道:“闭嘴。”
轻轻的脚步声从面前走过,没人留给林芙兰一个眼神,她木呆呆站着,直到吕家的伙计过来喊她:“林姑娘,进县了。”
能够坐人的马车只有一辆,顾炼没有骑马,把熟睡的顾明月从背上放下换到臂腕里,一语不发地登上马车。
欧阳端上前两步,想要说什么,顾攀对他道:“你也到车里歇着,我来驾车。”
欧阳端点头,掀开车帘上去,看到顾炼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明月护在怀中,他嘴角绷直,低声道:“顾大人以后还是注意下自己的言行,否则对她不好。”
顾炼瞬间抬头,眸如利剑。
无声对峙中,林芙兰眼眶红红地掀起车帘上来,对上顾炼的目光时,她的身子又是一僵。
马车辘辘走起,林芙兰看着对面自她进来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的男子,后悔之情一点点挤满胸口,她当时不该害怕丢掉清白,不然怎么会落到现在人都不理的处境?
听着翩翩的呼吸渐渐有些沉重,顾炼低下头,缓缓地一下下摸着她的额头,轻声在她耳边一直重复着“翩翩不怕,没事了”。
林芙兰咬唇转头,豆大的泪珠控制不住地一直往下掉,她忍不住想,如果被土匪抓走的是她,他也会这般温柔待她吗?
回到县衙,顾炼把顾明月安置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让人叫来日常负责给他做饭的张妈照顾她,又让衙役把县里最好的医生和医婆请来给她轻手轻脚地诊治检查。
一切都安排好后,已经是后半夜,顾炼坐在床边盯着她安稳的睡颜看了会儿,便起身直接去处理那些还没死的土匪。
天色平明,顾炼看着问出来的口供冷冷一笑,这些都是有关朝霞山上两大匪首藏匿家眷地点的信息,敢动翩翩,就要付出代价。
想到她崩掉纽扣的衣衫,青紫斑斑的手腕,他差点将手中的纸张揉烂。
笔不停辍地连写五六张缉捕令,盖上官印,顾炼叫来杨河,直接吩咐:“你带几人,按着缉捕令上的地点给这几县县令送过去,请他们帮忙把这些通匪之人拿下,然后押到许县来。”
杨河大概瞅了眼缉捕令上的内容,身上的白毛汗都竖起来了,至多是监禁几年的罪状,在大人的“妙笔生花”下竟直接成了流放漠北。
但他不知道,这还是顾炼笔下留情的结果。
“有问题吗?”顾炼的声音冷而平静,杨河立即拱拳道:“属下马上就带人去办。”
“去吧,不过不用着急,本官给你两个月时间”,顾炼站起身,带着笑意道:“只是勿要有漏网之鱼。”
“属下明白”,杨河缓缓松了口气。
“下去吧”,顾炼摆手。书房里还有个小侧间,他经常办公晚了就直接歇在这里,因此卧具衣服都很齐全,进去换下身上挂了两道口子的官服,顾炼一身劲装出门。
“炼大哥”,林芙兰眼泡浮肿地追到大门口,“你要去哪里,昨晚你一夜没睡…”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管?”顾炼停下脚步,侧头,斜飞的眼中满是厌恶,“记住,你还没进我顾家大门呢。”
林芙兰顿时满脸通红,如果不是门外还站着十几个衙役,她绝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
上前两步,她声音颤抖:“炼大哥,我知道我错了…”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顾炼已跨马带着十几骑离开。
“我真的知道错了”,林芙兰抬手捂脸,泪珠顺着指缝流下,“可我当时真的是很害怕啊,就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吗?”
拿着扫帚过来扫地的老仆见这姑娘一大早就在门口哭,心里便觉得有些晦气,可这是昨晚大人带来的姑娘,老仆也不好说什么,咳一声道:“姑娘,这一大早上的,您回屋里再睡会儿去吧。”
抹掉脸上的泪,林芙兰转身走了,只要翩翩不怪她,炼大哥也就不会再怪她了吧。
然而细想其中情由,林芙兰又不是一点怨怼都没有的,明明那土匪说是要抓翩翩的,明明翩翩一点事都没有,明明她是炼大哥的未婚妻而翩翩只是一个隔房堂妹…
她有错吗?为什么所有人都怪她?
如果翩翩和她易地而处,那土匪要她换翩翩,顾叔和吕镖头恐怕想都不想就会把她推出来吧!
林芙兰苦笑一声,她和炼大哥确定要订婚之后也没有多少时间相处,翩翩是早就被他疼爱着的,这时他自然向着翩翩。
为了求得顾明月原谅,林芙兰找到衙门里的厨房,从那些带给炼大哥的东西中拿出一只处理干净的鸡放到锅里炖了起来。
“小姐?”顾明月刚刚翻过身,就听到一道柔和的声音:“现在都日上三竿了,您还不起床啊?”
“你是谁?”顾明月睁开眼睛,看看屋里的环境,又看向站在床边的一个四十上下的妇女,“这里是许县县衙吗?”
“正是”,张妈是一个长相温柔的妇人,笑着上前把半开的帐子挂好,“我是大人雇来做饭的,您喊我张妈就行。小姐,您从昨晚到现在可整整睡了五个时辰呢,快起来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吧。大人昨晚再三交代我好好照顾您的,可不能把您饿着了。”
顾明月听她说话轻声细语的,态度也很是亲切,就笑了笑:“我爹呢?”
“您说的是那位顾老爷?顾老爷也来看过您好几遍了,见您一直不醒,刚出去叫大夫了”,张妈从桌上捧来一套湖绿衣衫,满脸笑意:“这是大人早就给您准备好的衣服,我来帮您穿吧。”
“这个不用”,顾明月听到她爹去叫大夫了,心里无语无语的,昨晚医婆给她擦药时,她迷迷糊糊地都知道,大夫后来又把了脉,还说没什么大事呢!
顾明月笑道:“张妈,你先出去吧,我一会儿就好了。”
“好的”,张妈把衣服放到床边,抬头看了眼顾明月,顿时就哎呦一声,“府衙里的蚊子太多了,看把小姐给咬的,我去给您拿药。”
顾明月莫名所以,穿衣服时才看到小手臂上一个大红点,可能睡着时被咬的,她现在也不感觉痒,便也没当一回事。
张妈却是很快拿着药膏转回来:“这是回春堂做的药膏,涂上去不仅能止痒还有防蚊虫的功效,小姐快擦擦。”
“谢谢你了张妈”,顾明月正在洗脸,“放到桌子上吧,我一会儿就擦,其实现在一点都感觉不到痒了。”
张妈把药瓶放到桌子上,转过身去收拾床铺,“小姐皮肤白得就跟那雪一样,那一片红印子,任谁看了不心疼得紧…”
张妈边收拾边说话,好一会儿都不带停的,顾明月便也笑听着,洗好脸就坐下来沾些药膏涂在手臂上,胳膊上方还有两个,她正挽着袖子擦药膏,林芙兰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走进来。
“翩翩,你醒了?”她把碗放在桌子上,坐在旁边,有些尴尬道:“身上没什么大事吧?顾叔给你请大夫去了。”
虽然那时不怨林芙兰,顾明月却再难和她亲近起来,她笑笑,平淡道:“我没事。”
“翩翩,你怪我吗?”林芙兰垂下头,泪珠滴在手背上,“昨天,我只是太害怕了,那人那样羞辱我…我现在回想,都觉得没脸见人,说了些什么话我都不记得了,翩翩,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和我生气。”
“况且”,林芙兰抬手抹掉脸上的泪珠,带着几分埋怨道:“若是欧阳端把我也一起带出马车,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顾明月擦药的动作顿住,她不想跟林芙兰争辩什么,昨晚的情景真的说不出谁对谁错,可她却听不得对阿端的埋怨:“阿端只是普通人,没有四只手,怎么能把两个人同时带出来?”
“是啊,所以说是我活该”,林芙兰笑道,“如果带着护卫的是我,那一定是先救我的。”
顾明月皱眉,站起身道:“你如果觉得是我们没保护好你,你可以去向炼大哥说。”
一大早跑到这里向她告阿端的状,没听说过疏不间亲吗?
张妈听这两位姑娘的话不对劲儿,便脚步轻轻地出了门,一个自称是大人的未婚妻,一个是大人看得如眼珠子一般的妹妹,待会儿吵起来,她还真不知帮谁好。
林芙兰一下子握紧双手,苦笑道:“翩翩,你明知道炼大哥更疼你,我对他来说是什么?不过是个一时兴起要定下的未婚妻!因为你被匪徒抓走,他连看我一眼都不耐,我还能跟他说什么?”
这意思是我们姓顾的一家人欺负你一个了?顾明月深吸口气,想起林弛在海外对她的各种照顾,淡淡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翩翩,我也不是要说这些的”,林芙兰叫住就要出去的顾明月,“昨天你被带走,我就一直在后悔,幸好那匪徒还算守信,你好好的回来了…你能原谅我昨天的话吗?”
如果不是穆蕴让人跟着她,又及时赶来,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的?顾明月眼光冷冷:“不可能。”
“翩翩,你没事不是吗,为什么不能原谅我?”林芙兰激动地站起来,眼中泪光不断,“那个匪徒说,如果你不去,他就要把我…先奸后杀,你不一样啊,你还没长大,歹徒根本不会对你一个小女孩…”
“这话你问问自己的心,你信吗?”顾明月蓦然转身,目光凌厉地看向林芙兰,一字一句问道:“林芙兰,你信吗?”
林芙兰无措地躲开她的目光,一直重复:“你还小,你还小啊,我马上就要嫁人了,不一样的。”
“小就是理由吗?”顾明月冷笑,“还是你觉得,我还没及笄,就算真的被人怎么样了,那过两年及笄的时候谁还会记得?你怕那种伤害,我也怕,所以请你不要一直强调我还小。事情已经过去,我不会再提,不会怪你的做法,但也不会像你说的原谅你,再和你像以前那样相处。”
话落,顾明月转身出去,林芙兰怔怔,继而快步追出,拉住顾明月的手腕就跪下来:“翩翩,我求求你,你原谅我吧,炼大哥那么疼你,不然他也不会原谅我的。”
林芙兰的话又急又快,顾明月却差点被气笑,果真就如爸爸说的,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以前她怎么会觉得林芙兰和林弛是一样的自尊自强的人?
不,她的确自尊自强,对人也友好大方,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的事,顾明月实在不会想到她是这种人:自己的清白重如生命,伤害没真的造成就该被原谅?
顾明月摇头,抽回自己的手腕:“那是你们之间的问题,想求得顾炼的原谅,你不该从我这里下手。”
不过,顾明月觉得林芙兰真是想太多,顾炼或许会一时怨林芙兰,毕竟自己是他的堂妹,关系还不错,可他们二人却是未婚夫妻,恐怕不过三日就会和好。
“翩翩,我们以往关系那么好”,林芙兰声音哽咽苦涩,“我求求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你没看到,炼大哥昨晚看我的眼神,他简直恨不得我去死啊。”
她说着就大哭起来,幸亏县衙除了张妈、扫地老仆和一个跑腿小厮就没什么人,否则这位没进门夫人的脸面就得丢个干干净净。
顾明月却没有一丝动容,这种能附和着匪徒一起把她往坑里拉的人,即使她再无奈,即使她是自己的亲姐妹,顾明月也不可能原谅。
“如果真如你说的,顾炼看你的眼神是恨不得你去死,那我看在都是女人的份上奉劝你一句,这样的男人你最好别嫁。”
顾明月说完就快步离开,后面却清晰地传来林芙兰的哭声:“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若不然,我怎么会那么害怕失去清白?我怕他嫌弃我啊。”
顾明月皱眉,脚下的步子却更快,她刚才说的的确是真心话,前世让她明白一个道理,不管一个人为人如何,但若不能把爱人放到心中最重要的位置,这样的人就不值得结为伴侣。
固然顾炼是因为站她一边而对他的未婚妻怒目相向,但站在旁观者立场,顾炼这种情绪若一直持续,那就是未婚妻在他的心中重不过家人,这样的人还坚持嫁,不是明等着吃苦吗?
然而顾明月现在站的不是旁观者立场,她走到县衙门外,再听不见林芙兰的声音时,满心里都是在骂顾炼眼瞎,读书那么好,怎么看人就不行了?
顾明月摇摇头,决定不再多想,林芙兰那么喜欢顾炼,自然会将他看得很重,若是面对危险,那肯定是宁可自己涉险的。而她和林芙兰只是朋友,面对危险,她当然以自己为重了。
“明月”,正想着,欧阳端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你怎么蹲在这里?刚才我听到主院那边有说话声,林芙兰找你去了?”
顾明月仰头看了欧阳端一眼,“你还有伤,怎么不在屋里歇着?”
见她不说,欧阳端也不追着问,单腿弯膝,和她一起蹲在县衙门口的石狮子边:“都是一些皮肉伤,不妨碍我活动的。”
“那也要好好养着”,顾明月轻轻戳了戳他两只手上的白伤布,“你啊,以后不要再像昨天那样,为了救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他们那么多人,你一个人跟过去,多危险啊。”
欧阳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沉默片刻还是道:“没有顾叔我恐怕那天就被狗咬死了,顾叔让我保护你,我的命就是你的。”
“你是不是傻啊?”顾明月瞪他一眼,见他眼神坚定半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她再次戳了戳包裹的厚厚的伤布,“这样吧,你今年十五了吧?”
欧阳端道:“十六。”
“好,十六”,顾明月无奈,“你这命给我五年就成了,到你二十的时候,你的命就是你自己的,行不行?”
再重的厚恩,五年也报完了吧。
欧阳端垂眼,她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般刷过他的心头,清澈到底的眼中全是他的影子,对他的关心也是那般清澈…
欧阳端内心不由苦笑,我那么说,只是为了能够光明正大地跟在你身边,不过二十就走也好,那时你肯定找到了另一个能陪你一辈子的男人。
“你们俩个蹲在这县衙门口做什么”,顾攀远远看见自家闺女那不优雅的蹲姿,太阳穴就忍不住突了突,“回家去,让大夫给你们都把把脉。”
主院屋里,大夫闭眼诊脉,片刻后收回手,一边示意另一位病人坐过来,一边对顾攀道:“顾老爷,贵千金身体已没什么大碍,不过你若不放心,再喝两天的安神汤剂也可。”
顾攀连连点头:“听大夫的,那就喝,我闺女有点心悸之症,昨天又受到些惊吓,真的没问题吧?”
大夫知道这是县太爷的叔,所以言语态度都极为客气:“顾老爷尽管放心,没问题。”
“好好”,顾攀搓手,“您给我这侄子再仔细瞧瞧。”
没机会说话的顾明月拉拉父亲的袖子,低声道:“爹,我不想喝药。”
“闺女,这个药必须得喝”,顾攀同样低声道,“爹昨儿还喝了两碗压惊药呢,你怎么也得喝两天安神汤,这个不太苦,爹待会儿去给你买点果脯,听话。”
顾明月无语看向窗外,怎么这一觉醒来,在爹跟前像是小了七八岁?
“爹,你身上的伤什么时候换药啊?”看到外面明亮的太阳,顾明月突然转过头,“我给你换药。”
“爹自己就换了”,顾攀摇头,“你是不是才起来,吃过东西没呢?”
“我早饭午饭一起吃”,顾明月笑着晃晃父亲的胳膊。
见这顾老爷请来了大夫,张妈也就跟了过来,这时便笑道:“饭菜就在厨房里温着呢,老爷小姐什么时候吃都可以。”
顾明月问道:“炼大哥一般都忙到什么时候?”
“这个可说不准”,张妈道,“大人很是勤勉,有时午饭都直接在外面吃,今早是带着十几个衙役走的,怎么也到后半下午才能回。”
顾炼回来时,果然已经是后半下午,他一回来,就到主院去看顾明月,然而她却不在,顾炼眼中顿时带上几分躁色。
“丰收,小姐呢”,出来院子,看到往大门口去的小厮,顾炼立即叫住了他,“不是让你在家里听候吩咐,你这急忙忙地上哪去?”
“大人您回来了”,丰收忙把小姐给的一块水果冻填到嘴里,转过身笑嘻嘻道:“小姐在厨房呢,给您做了好大一桌饭食,这不差小的出来看看您回来没。”
顾炼闻言,唇角浮现笑意,随即又绷住了,“她好了吗就敢下厨房?”说着气势汹汹地向厨房而去。
丰收笑着跟在后面,昨儿对小姐那么好,他才不相信大人是真的生气了呢。
果然,大人到厨房看见小姐,不过两句话就满面笑容的,还捏了一个虾肉丸子放到嘴里,刚才的气势就跟人错觉似的。
“许久没吃到翩翩做的菜,我真是想得食不下咽”,顾炼笑道,继而又捏了一个虾肉丸子。
顾明月看见了忙道:“炼大哥,你洗洗手先。”
“好好”,顾炼笑着答应,转身去找洗脸盆,“真是个管家婆。”
“炼大哥,水”,林芙兰这大半天也收拾好了心情,端着洗脸盆看向顾炼的目光盈满柔柔笑意。
顾炼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得干干净净,错身经过林芙兰便到外面直接摇水洗手。
吕鳞和伙计里面几个老资历的都在厨房坐着谈笑,见此,谈笑声停下一瞬才继续响起。
顾攀转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林芙兰尴尬无比地就那么端着水盆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继而转身,快步走出厨房。
顾炼洗过手又洗脸,闻到林芙兰带来的一阵淡香,他眼中闪过厌恶,当初怎么会觉得这么个女人有翩翩的影子?
“丰收,拿布巾来”,顾炼直起身,朝厨房喊了声,林芙兰刚张开的嘴又闭上,眼眶却忍不住又红了。
丰收已经麻溜地拿着布巾跑了过来。
“大人,小姐给我们做的主食…”丰收声音里都是雀跃,但当看到林芙兰红红的眼眶时,他连忙闭上了嘴巴,递上布巾就转身跑回了厨房。
“有什么事吃过饭再说”,顾炼仔细地擦着手和脸,只说这一句话,便没再看林芙兰一眼大步走开。
林芙兰捂住又忍不住流出眼泪的眼睛,她这个未婚妻就连他一个堂妹都比不上吗?到这时还生她的气?难道真要让她没了清白他就高兴了?
顾明月吃过午饭便到厨房开始做饭,因为只在厨房找到一条腌肉几捆青菜,她就知道炼大哥这个县令做的肯定还不如在国子监那会舒服,便把蒸鸭炸鸡溜肉段,粉蒸肉,茄夹以及跟爸爸学的不那么到家的佛跳墙,都搬上了桌,比家里过年时做的还丰盛。
菜之外,还有一大锅酸辣汤,以及十几盘子的寿司。
考虑到人不少,顾明月每份菜都做得比较多,让没到厨房来的七八个伙计,和县衙里的丰收、张妈、老仆以及门口守门的四个兵凑了一桌。
张妈见大小伙子不少,担心小姐做得不够吃,还另蒸一大锅白面馒头,开饭时热气腾腾地先给主人桌上端上两盘子,她才带着丰收去外面吃。
饭桌上,吕鳞对顾攀道:“镖车都弄好了,明儿我带人去睢县,一天就到的事,你留在这里养伤吧。”
其实顾攀的伤根本不算什么,吕鳞主要的还是不放心外甥女。
顾攀想了想,道:“我这点小伤没大碍,在炼子这前前后后都有兵,我也放心翩翩,明儿还是一起过去吧,队里也没个功夫好的人。”
顾炼坐在顾明月旁边,看是边吃边问那些新菜肴,其实也注意着那边的谈话,此时就抬头道:“二叔,你在这养伤吧,衙门里养着二三百的兵,我明儿调五六个跟着大舅到睢县走一趟就成。”
“不可不可”,吕鳞连忙摆手,“被有心人知道,还不说你这个县太爷。”
顾攀也道:“朝廷的兵自家用,影响总归不好。”
“哪个朝廷官员不是这样?”顾炼笑道,筷子还给只挑青菜吃的翩翩夹过去两块肉,“再说了,我这又不是为自己谋私利,那几个兵,我每人给他们一百文,也不是白用他们。”
把炼大哥夹给她的粉蒸肉小幅度拨到一边,顾明月说道:“炼大哥说得对,又不是谋私利,旁人看到义勇镖局有官兵护送,以后肯定不敢轻易招惹的,我们就借大哥的旗狐假虎威一下嘛。”
吕鳞其实刚才就心动了,此时外甥女这么一说,便哈哈笑起来,端起杯酒敬给顾炼:“翩翩说得对,我家就借一下贤侄的光了,却不能再让贤侄破费,那几个跟着到睢县的兵,我就每人给他们二百文,如何?”
“自然好”,顾炼笑着点头,端起酒杯喝了便专心吃起菜来。
晚饭后,顾炼便让顾明月回房休息:“你身体本来就虚,下午又忙着给我做菜,早点回去睡觉。”
顾攀也道:“闺女,爹把药煎了就过去,你先回房洗漱。”
顾明月看看她爹手里的药罐子,脸色发苦地点点头。
“多大了害怕吃药”,顾炼笑着摇头,拉着翩翩出来厨房,叫了还在厨房忙碌的丰收一声:“你去外面的点心铺买两斤桃杏脯来。”
顾明月忙道:“不用叫丰收买了,中午的时候我爹已经买过了。”
丰收看看大人,“那小的还回厨房帮着张妈洗碗?”
“去吧”,顾炼点头。
“昨晚那医婆说你身上不少地方都有瘀青…”到房间后,看着翩翩兴致勃勃地拿出来一些彩色的贝壳给他看,顾炼却有些心不在焉,咳一声道:“县衙里没有丫鬟,你自己若是上药不便,我叫张妈来…或者我帮你。”
顾明月看他一眼,却只见他面带关切,神色间十分自然,便摆弄着贝壳笑道:“不用的,都消得差不多了,而且肩膀上我能够着,对了,大哥,我给你带了不少纯白色的扇形贝壳,你这里有胶吗,我给你粘一个笔洗?”
“跑那么远,就给我带这么些河边也能捡到的贝壳?”顾炼略去心底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黯然,抬手摸摸她的脑袋,话语里虽是不满,脸上却全是笑意。
“珍珠你要来又没用”,顾明月说道,“而且我也不是只带贝壳,晚饭时吃的寿司,还有饭后的椰奶冻水果冻,你都吃过了啊。”
“对了”,顾明月站起身把手提包拿出来,从中掏出一个纸包:“我还带了一包辣椒种子,大哥你先找人在县衙后院种上,等入冬时收获后把种子都弄出来,明年就发给县里的农户种。”
“这是什么东西?”顾炼打开纸包,拈出一撮辣椒种子,好奇不已,“粮食?”
“不是,是一种调味料”,顾明月解释道,“那个酸辣汤就放了这个,大哥不是还说味道很好吗?而且现在烧烤摊在帝京风行,都离不开这个辣椒,我看许县比我们那里干燥,气温也高,很适合种植辣椒,到时我跟张家说一声,让他们再用辣椒时就来许县购买,不是给许县人民找了一个赚钱的路子吗?”
顾炼看着这些辣椒种子,半晌无言,末了只吐出两个字:“你啊…”
“我不好吗?”顾明月故意问道。
“好”,顾炼笑道,神色半真半假,“好得我都舍不得你日后出嫁了。”
正说着,顾攀端着药碗进来:“翩翩,快趁热把药喝了。”
安神药里有催眠成分,顾明月喝过药很快就哈欠连连的,顾炼虽然不舍,还是主动离开了:“睡去吧,咱们明天再说话。”
“好”,顾明月说着话都磕头,模模糊糊把老爹和炼大哥送出门,转个身到床上裹住被子一秒都没耽误地陷入睡眠中。
顾攀见外面月色不错,时间又还早,就对顾炼道:“翩翩弄得那个麻辣小龙虾还有一碗,咱叔侄喝两盅去?”
县衙后院的清风亭里,一碗麻辣小龙虾,一壶高粱酒,丰收在一旁伺候着,叔侄二人相对而坐,闲聊些许县的人情风俗。
“炼子啊”,顾攀放下酒杯,突然道:“有句话,叔不知当不当讲。”
顾炼笑道:“二叔,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他能猜出来二叔要说什么,而他一直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好好问问昨天到底因为什么才成了翩翩代替林芙兰被抓走,便想听听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顾攀就把昨天的事大致说了说,随即叹道:“林家丫头被那匪头抓住,叔也不能说没有责任,她那时候害怕,叔也理解,可口口声声喊我家翩翩去替她,这未免太自私了。慢说还不知道那些贼是不是要抓翩翩,那就真的是冲我闺女来的,她也不能那么说话。”
咔嚓一声,顾炼手中的酒杯因握得太紧而碎裂,酒水洒到石桌上一片,他深吸口气松开手,随意把碎片扔到一边,拿出帕子擦拭手心的一点猩红。
顾攀看他一眼,“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家姻,叔说这些,也不是让你和那林家丫头生疏,只是让你心里有个数,这是个什么人,以后你为官的,要打交道的人多了,不能见到什么危险就有个哭着喊着往后躲得媳妇吧。私底下,你说说她。”
顾炼点头称是,酒罢回到书房,却一拳狠狠砸在墙面上,鲜红的血迹顿时蜿蜒而下。
林芙兰好个林芙兰,竟敢如此对翩翩,什么叫她出了事翩翩和二叔怎么给我交代?
“你算个什么东西?”顾炼端坐着书桌后,目光冷然地看着进来的林芙兰,语气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我让你来许县了吗?被土匪抓走,二叔救你是道义,不救也是你活该。你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地要翩翩去替你!”
张妈过去说炼大哥找她,林芙兰以为他已经消气了,换了根珠钗,揣着满心的欢喜和忐忑过来,却不想刚进门就听到这么两句冷酷无情的话。
林芙兰瞬间泪湿眼眶,想到这一天多来遭受的冷眼和委屈,她哽咽难言,对上男人厌恶的目光,她的心口更像是被塞满了铅块。
“炼大哥,是顾叔跟你说的吗?”炼大哥和顾攀在亭中聊了将近半个时辰,林芙兰是知道的,但她却没想到,一向宽和的顾叔却是向炼大哥告她的状,她抹掉脸上的泪珠,抬眼看向高高在座的男子,“那他一定没告诉你,我的上衣当时都被那土匪划开了,那人还说…还说要把我带到山里先奸后杀,可如果翩翩过去,他天明就会放人。”
顾炼猛然起身,将桌上的砚台狠狠摔到林芙兰的脚边,面色狰狞,怒声质问:“那你就能让翩翩去替你?”
“她还小,土匪说了不会动她”,林芙兰被这样的顾炼吓到,捂住脸大声反驳,“她没事不是吗?我不一样,我很快就要嫁给炼大哥了,不能失去清白。”
“哈”,顾炼冷嘲似的笑了一声,他迈步过来,掐住林芙兰的下巴,眸色黑沉道:“那我告诉你,如果你昨晚不要死要活地让翩翩去替你,就算你被那一群土匪轮着玩了,我也会娶你。可是现在…”
顾炼厌恶地松开手指,后退一步,看脏东西一般的目光落在林芙兰身上:“你即便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我却觉得恶心脏臭。回去告诉你哥,让他半个月内到我家退亲,否则我就让我爹娘去你家退。”
“不要”,林芙兰尖叫摇头,上前紧紧抱住顾炼,泣不成声道:“炼大哥,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不是故意要翩翩去替我的,咱们定亲时,我高兴地两天都没睡好,你不要我,我会活不下去的。”
“那你就去死吧”,顾炼一根根掰开箍在身后的手指,神情冷漠,“只是不要脏了我的地方。”
林芙兰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般无情的话语,一下子神情愣愣地瘫坐在地。
“出去”,顾炼转身到书桌后坐下,平淡道:“明天我会派几个衙役,把你安安全全地送到顾家村。”
“我不走”,林芙兰仰头看向顾炼,“炼大哥,你原谅我这一次,以后我一定千倍百倍补偿翩翩,还有,你就因为这件事便不要我,翩翩一定会自责的,还有村里人,他们会怎么想怎么说?”
顾炼冷笑:“你脑子转得真快,我以前真是小瞧你了,更是瞎了眼,不过你放心,村里人知道事情缘由,被说的也只会是你。”
“明明事情好好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林芙兰无措地低声喃喃,继而又忍不住哭道:“炼大哥,你别不要我,我做梦都想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啊。”
“滚”,顾炼翻开一本空白奏折,提笔沾墨,“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他竟半点余地都不留,林芙兰看着男人冷峻无情的眉眼,心中又苦又涩,她好不容易能够嫁给炼大哥,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捉弄人?
林芙兰低头,狠狠咬住下唇,抬手解开上衣,跪爬着过去抱住顾炼的双腿,双眼朦胧地看向他:“炼大哥…求你要了我吧,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正专心写奏折的顾炼没想到林芙兰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抬脚便把她踹到一边:“别让我更恶心,马上滚。”
“炼大哥”,林芙兰继续靠上来,“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不然我会大声哭喊的,被人看到,你的官声就没有了。”
顾炼皱眉,继而大笑,他抬脚提起女人的下巴,感叹道:“林芙兰啊林芙兰,我还真是小看你了。你就那么想嫁给我,即使以后我一根手指头都不碰你?”
林芙兰刚才解衣就已经是鼓足了勇气,那些话也都是强撑着说出来的,听到顾炼这种轻蔑至极语气,顿时脸如红布额头沁汗。
沉默片刻,林芙兰闭眼答道:“我愿意。”她不能想象,与炼大哥解除婚约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所以即使前面是火坑,她也要跳。
顾炼一脚将她踹开,叹道:“你可真比妓女还下贱,滚吧,婚约照旧。”
林芙兰抱着双臂颤抖着站起来,尽管羞耻感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还是低声道:“炼大哥,我可以留下来陪你。”
“我说滚,你没听懂吗?”顾炼看她,眼中流动着让人无地自容的嘲讽笑意,“这么想要男人,昨天你怎么舍得从那土匪手中出来?”
“炼大哥…”,林芙兰被羞辱得头晕目眩,双手紧紧攥着领口,话没说完就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顾炼嫌恶地起身,唤了丰收过来,指着书房道:“把她给我弄出去。”
“大人,小的不敢”,丰收看到那“她”正是大人的未婚妻,连忙摆手后退,“我去叫张妈来。”
张妈很快过来,看着晕倒在地的姑娘有些手足无措,这大人到底对他未婚妻做了什么,让这姑娘哭得满脸都是泪,哎呦,胸口的扣子还解了,总不能是年轻气盛想对未婚妻那什么可姑娘却不同意?
想到这个可能,张妈连忙帮着把姑娘的衣扣给扣好,大人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就算真那样了,那恐怕也是一时糊涂,可不能传出去坏了大人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