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卿冷眼看向那个多余的姑娘。
对方被他吓得呆在原地。
他朝她走过去,没什么温度地开口道,“我扶着你,你若还是不能走,就待在这儿吧。”
总之抱或者背,都没可能。
温清宜愣愣地点点头,裴郁卿勉为其难地搀着她的手,顺着她的速度慢慢挪。
温清宜又疼又不敢出声,只能努力地移着步子。
秦书上前帮忙扶着,看着惹人怜惜的小美人额角疼的沁了汗。
这若是将人抱了回去,可不就是一出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的戏本子吗。
年轻气盛的少年郎,面对如此娇花竟半点怜惜也没有。秦书瞧了瞧裴郁卿冷漠淡然的神色,不禁陷入沉思。
第21章 佛前几多悲 (一) 醋一醋。
大郢国土沃野千里,在无垠东南角,有一处琉瀛宝地。此洲往前几朝,远在长宁年号之前,曾被桑邶及其边国之夷占领。
远岁前尘之年,大郢国力衰弱,泱泱大国无能无力。仿若一块刀俎之肉遭四刀五呈,任意被人并吞、分割。
弱肉强食,乱世横祸,一方几或堙灭在无尽渊暮。
然,大郢上至太古下至今川,千百之年的东方之瑰,何以如此轻易被卑恶欲其死的无耻南蛮东夷之徒拆吞入腹。
便是羸弱之王,其骨日月为髓。
区区百年不余的昧蕴民族,纵敢咬一口,亦教其利齿钝毁,仰吾残辉之光。
今时,大郢昌盛之乐辽震四海,无人敢犯。
却是水冲龙王庙宇,庭院燎火。
琉瀛被分殖他国年深日久,久到世代传承下来的瑰丽风骨,早已消磨殆尽。
上至东都王,下至庶民,比皆逆反。
原蠢蠢欲动的心思如今昭告天下,百姓纷纷起反。
欲以琉瀛之洲立新国。
可笑至极。
看似是庶民起反,实则这背后的主导暗线,又有何难察。
东都王遣派所谓‘使臣’前来,就差明目张胆地将分裂之意摆上案桌。
在这之前的一个半月,信亲王已向陛下请命暗访琉瀛,算算日子也快回来了。
纳兰楮翻看着从琉瀛传回来的述折,唇角笑意凉薄散漫,“这东都王是真觉着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了他了?”
太子殿下说完话,没人应。
他扫了眼一旁木桩子一般站着的卢尧,一身玄衣比墨色,剑眉英姿,神色淡漠,天塌不改色。
卢尧是纳兰楮的暗卫,出身江湖,武功高深,可谓是一把上乘的杀人好刀。
卢尧感受到主子的目光,回视一息的时间,想了想道,“要杀了他吗。”
“......”
纳兰楮不知道他能不能读懂自己寂静的眼神,只能收回视线按了下额角,“不用。”
殿下应当是想同人交谈,卢尧素来明白他的心思,于是主动攀谈道,“殿下,如今裴上卿不在京,信亲王未归,正是以云氏温仪开刀的好时机,殿下为何没有动作?”
纳兰楮漫不经心地摸出了两个象牙骰子,掷在桌上,“东都王都欲分我国土百姓了,还管什么云氏。琉瀛如今混乱不堪,贱民如斯,疯了一般地烧杀抢掠,纳兰忱请命前往,孤如何能在此时构陷他。”
骰子掷了两个一。
纳兰楮拧眉,捡回来重新掷,他义正言辞道,“要构陷也得等他回来再构陷,孤乃朗朗正人君子,怎能做如此卑鄙无耻之事。”
殿下惯会胡说八道,就算一手拿剑捅着别人的心窝子,他也能微微笑着说自己心性良善。
太子殿下这般夸自己也不是一两回了,卢尧早已经习惯。
他自动忽略那句朗朗正人君子,又想了个话题同他聊。
“那裴上卿殿下如何打算?”
“他远在起云台,能掀出什么风浪。”
骰子回回扔不出六,纳兰楮疑惑地捡起来看了看,难道是他掷骰子的方式不对吗?
太子殿下敛睫轻轻叹息,“裴大人不在京,孤还真有些想他。”
朝堂上没人处处和他唱反调,平日里没人处处使绊子,他还真不大习惯。
“属下记得温氏有个千金也在起云台,殿下或许可以试试美人计,攻略裴上卿。”
以美人计忽略裴上卿,换作别人说,这话任谁听都是玩笑话。
但卢尧素来不开玩笑。
连望着殿下的目光都是真挚诚恳的。
纳兰楮拂去又掷了两个一的骰子,幽幽地望他一眼,停了片刻,他沉声开口道,“卢尧。”
“在。”
“你去杀个人罢。”
“谁。”卢尧认真领命。
太子殿下朝后仰倒在软塌上,闭目长叹道,“随便。”
“只要别再和孤说话。”
“......”
*
起云台明殿敞亮,净似琉璃。
空荡过堂,虽金雕玉砌,却并不给人奢华俗世之感。
那三墙之上,是栩栩如生宛在目前的神像,好比八仙过海。一笔一画皆是令人震撼的勾勒之力。色彩沉而不暗,形态扬而不张,只要踏进这明殿,便自觉肃穆庄严,便是不信神佛之人,也要驻足凝望生畏。
上一世秦书到这里时,便震叹不已,她本是不信神佛怪乱之人,却不由在这殿前仰望凝目良久。
那是一种超然的心境,参不透,悟不穿。是由内而外,由心底深处涌现的净清之感。
秦书和裴郁卿跪坐佛按前,规矩抄经。
裴郁卿昨晚一整夜不曾搭理她,她主动搭话他也不回,冷酷地令人高攀不起。
秦书也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生的哪门子闷气。
她抄完了一页经书,翻过一页。抽空侧目看了一眼,他写规整字的时候,笔画仍有连行之意,看着每个字都正,实则仍带着说不出的肆放之风。
他虽然一整夜没搭理她,但意外的是她竟然不生气。想前世的裴郁卿,哪里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秦书看了眼他纤尘长睫轻覆,自眉骨到鼻梁,再到轻抿的唇,流畅如削的轮廓。很熟悉,也很怀念。
看着他认真写字的模样,愈发觉着他生闷气的样子格外新奇。
秦书没了凝神的心思,凑过去瞅了眼他经书的页数,偏头道,“你怎么抄的比我要快两页。”
莫不是他这本经书的字要比她的少?
裴郁卿笔尖停顿了一下,继续抄。
他这架子端的还真够久的。
秦书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轻哼了一声,回去抄书。
裴郁卿一边写着,唇角的笑意轻勾一瞬,如风而拂。
两个人安安静静抄了一会儿,秦书越想越气,她把笔一丢,拽过他的衣襟直视他,“裴卿,你对本宫有何不满直说便是,再这般不识好歹,当心本宫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裴郁卿瞧了眼她揪住自己衣领的白皙小手,温声道,“微臣不敢。”
秦书冷笑了一声,“你有何不敢,你简直什么都敢。”
她松开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简直和陛下一模一样。
裴郁卿握着青玉笔杆,指尖轻轻收紧,他垂着眼,语气有难察的落寞,“臣只是觉得,殿下丝毫不在意我。”
秦书没想到他以这样的方式倒打一耙,她愣住,“我何时不在意你?”
“殿下从来都没把微臣放在心里,对不对。”
他盖下来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握着笔的指尖也是轻微可见的力道,这些小细节简直直击秦书的心脏,她甚至禁不住有些心慌。
“我一直将你放在心上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顺着哄他,只是他这副清纯不做作的模样委实令她怜惜。
秦书心中怅然暗叹,眼前这裴小狗上辈子但凡懂得这样同她相互勾搭,何愁两个人半生都难有温存地走到死别。
她总是能这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假话。
游山道士也没她会骗人。
裴郁卿听完更是黯然,秦书手足无措。
“我......我说真的。”
她捏紧了衣裙,说话都有些磕巴。
和裴老狗虚与委蛇了一辈子,假意还是真心,她早已自己都分不清了。
他们两个说起海誓山盟款款情深的话向来连草稿都不用打,可现在面对不大一样的裴小狗,对他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她还真颇有罪恶感......
“那殿下为何都不会为臣醋一醋。”
“......醋、醋一醋?”
秦书怔在原地。
“殿下最擅欺人,只怕是对着一只小狗,也能情深款款地说出海枯石烂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