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序不免心有懊恼,好在一进门,那屋里天井下的婆子迎过来,见到他,先是愣了一愣,这才屈膝问礼。
顾南音面上风云不动的,只叫他随着自己往尽头的卧房去,梁东序做出了温和可亲的样子,向着芳婆笑了笑。
顾南音怕惊动了女儿,轻拽了他一把,拽进了卧房,点了灯后将他晾在原地,自己则转身去了衣柜斗橱边,蹲下来翻找了一番。
最下层的抽屉里装了她的棉袜,顾南音从里头翻找出一双新的棉袜,对着灯光抻一抻,比了比长短,这才站起身回头,见着了眼前人的样子,登时吓了个瞠目结舌。
夏日衣衫薄,梁东序外袍半褪,露出了白皙的一侧肩,还有紧实劲瘦的胸膛。
见她回身看他,梁东序邪魅一笑,“娘子,云丝帐里请。”
顾南音失笑,将手里的袜子扔过去,正砸在了梁东序脸上。
梁东序抓住了脸上掉落下来的袜子,一脸茫然,顾南音走过来,将他肩头落下的衣衫拽上去。
“想什么呢?”她没好气地把他拽到了床边,示意他把脚抬起来,“穿袜子。”
梁东序会错了意,倒也不觉得尴尬,只听话地把脚抬起来,搁在了顾南音的膝上。
灯色看美人,美人温柔如水。
她低垂着头,先拿帕子为他拭了拭脚底沾的草叶泥污,垂下的眼睫密密匝匝,偶然一抬眼,眸色温柔如静水。
这样柔软的夜色里,窗下一盏小灯,光色可亲,娘子也可亲。
梁东序的心沉静下来,只一心望着她。
顾南音仔细地为他拭尽了草叶泥污,这才将纯白的袜子为他套上去,嗓音轻缓细柔。
“这是芳婆才为我做的冬袜,比夏季大一些,也不知你能不能穿得上。”她将袜子为他套上,虽袜底的确短了,到底能穿得下,便拿系带系上了。
梁东序难得安静,由着她给自己穿袜子,只觉得岁月静好。
“娘子今日为我穿袜子,我明儿给娘子做一双袜子。”他突发奇想,“娘子喜欢什么料子?喜欢什么纹样?”
太子殿下亲做袜子?顾南音才不信,她不以为意,只为梁东序仔细系好最后一道带,轻声道:“先将就着穿,回去之后再换下。”
梁东序心里涌动着绵绵的情意。
袜子都给他穿上了,看样子娘子今夜不打算睡他了。这样也好,都说灵肉合一的,肉/身先结合了,契合的一塌糊涂,这会儿开启灵魂的沟通,恰到好处。
重点是,娘子似乎也挺爱同他说话的。
梁东序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袜子,笑着说:“除了我娘亲,娘子是第一个为我穿袜子的人。”
顾南音哦了一声,说谁不是呢?
“除了我女儿,我也只给你穿过袜子。”
梁东序的神情就变得欢喜起来,眉梢眼角都沾染了几分喜气。
“这样的缘分不可多得,娘子不若考虑考虑同我喜结连理,白头偕老。到老了的那一日,我给你穿穿袜子,你给我穿穿袜子,再去御花园里躺着晒太阳,你给我捉捉虱子,我给你顺顺毛儿,做一对欢天喜地的猴子夫妇。”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南音知道他在同自己逗闷子,将他的脚从自己的膝上扔下去。
“你在北地生活久了,来金陵可习惯?”
她刚问完,便见梁东序的眉头蹙了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自然是不习惯的。北地夏夜凉风习习,这里却时有闷热,叫人喘不上来气。这些时日来,只有娘子搂着我的那两日,才真正叫我安心舒畅。”
一说话便要扯到这上头来,顾南音拽起他,“可别想叫我搂着你睡。”
梁东序眼巴巴地不肯走:“娘子,你可知道什么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顾南音说不知不知,就推他出门。
梁东序被她推着,声音低低又急急,“娘子若是不嫁给我,我便会日思夜想,若是没有理政的心情,岂不是对不起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娘子身为匹夫一员,总要为天下兴亡负责任的。”
顾南音推着他,走过天井,再推出了山房外,一把关上了门。
“可别拿这些吓唬我。”她隔着门,声音传出去,带了几分威吓,“你再将那袜子挂出去,我可饶不了你。”
第81章 .九泉荒野娘的孩子,你疼不疼啊…………
晨起围坐在桌案边喝小馄饨时,烟雨就同青缇嘀嘀咕咕,惹来芳婆在一旁笑。
“姑娘说什么呢?也带老奴听一个啊?”
烟雨就搁下手里的调羹,拿帕子拭了拭唇边。
“昨夜我听见门闩响——”她托腮,眼睫霎一霎,“我先以为是小舅舅……”
芳婆就知道姑娘留心到了昨夜的声响,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人的模样来。
平日里都是云檀随着姑奶奶出门,她在家里操持家事,姑奶奶冷不防地牵回来一个男子,着实把她给惊着了。
那男子倒是年轻的紧,穿着打扮贵气不说,眼眉五官都像是雕刻出来的一般,委实英俊。
也是,只有这样出众的样貌,才能获得姑奶奶的青眼有加。
那男子生就了一张高高在上的脸,可待人却是可亲的,姑奶奶将他推出了门,转身回了房,可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芳婆把衣裳都晾晒了起来,还听得外头有轻微的踱步声。
芳婆就隔着门遥问了一句,“可是公子还在?”
那男子的声音就沾着露水气响起来,“还是我,不必害怕。”
这人倒是痴情,芳婆便劝他走,只说姑奶奶已然睡下了,那男子一时才哦了一声,同她说道:“……公子唤起来怪生分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往后就随着你家姑奶奶的称呼,你只管叫我姑爷就是。”
回想起来,这人倒是有趣儿,既是能随意出入顾家的,姑奶奶也愿意同他独处,那自然是有接纳的意思了,唤一声姑爷也许使得?
芳婆从昨夜的事里回过神来,笑着说道:“……外头鸟儿叫的古怪,老奴就出去多瞧了几趟。”
她笑着转开了话题,“两家口头上都约定了,姑娘还叫六公子舅舅呢?”
只要提起小舅舅,烟雨便觉得在腔子里扑腾扑腾地乱跳,快要狂奔出喉咙了。
青缇在一旁接口,“旁人都管六公子唤宁叔父宁舅舅,只有姑娘唤他小舅舅,也算是独一份了啊。”
“娘亲去哪儿了啊?”烟雨不好意思再讨论这个话题,只问了一句娘亲的去处,“还说今儿要去雍睦里的老宅……”
芳婆便哄姑娘多等一时,“窦筐在外头备好了车,等姑奶奶打二房回来,就走。”
烟雨哦了一声,忽得站起身往廊下去了。
“我拿哉生魄的发饰,给瑁瑁送过去。”
芳婆拦不住她,横竖一时也要往西门坐车,这便由着青缇陪姑娘下去了。
烟雨这两日赶工将哉生魄的订单赶了出来,原想着昨儿给瑁瑁送过去的,可惜她似乎很忙,便也没见着。
这一时用过早食,送到西府去,说不得能见着下了朝的小舅舅……
到得西府竹林外,忽见西大门那里门房跑动,将厚重的大门打开,新晋的内阁首揆顾以宁着一身官服,由门外迈步而来,步态深稳,面庞冷隽。
时间赶的将将好啊,烟雨的心雀跃有如小兔儿,正待迎上去时,便见小舅舅的身后,随了一群人。
烟雨努力分辨了一下,倒是认出了罗映洲等几个熟面孔,她便不敢擅自上前了。
这个时辰正是刚下朝,小舅舅身后跟了许多同僚,一定是有要事相谈,万不能被自己打搅。
于是烟雨悄悄往竹林子里走了几步,想等着小舅舅一行人走过去,再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再等到脚步声飒踏着行过去,烟雨有些遗憾地从竹林子里探出了头,远远地看着前面一行人的背影,向一旁的青缇吹嘘。
“我觉得我的脑门子上呀,就刻着深明大义这四个字。”她大言不惭,感慨道,“小舅舅好几日不见我,若是方才遇上了,一定会欲罢不能,不舍得走,他身后还有那么多同僚呢,总不好叫旁人偷偷笑他……”
她说着话,青缇却不应她,烟雨就拧起了眉毛,一扭头,小舅舅正在她的侧旁站着,一双静深的眼眸蕴藏了几分笑意,正望着她呢。
烟雨霎时吓了一跳,交握在一起的手指就拧起来,麻花似的,于是眼前人笑着俯身望她。
“深明大义必定会受委屈,还是恣意些好。”。”他眸色如温玉,慢慢向前走,“抱歉,这两日施行新政,无暇顾及你……”
小舅舅这般温柔地向她道歉,烟雨心中隐约的那一点不快立时便烟消云散了。
“那您要补偿我吗?”烟雨随在小舅舅的身侧走,时不时手臂就撞上了他的,“一时不见就补一日,一日不见就补一月,要时时刻刻同我相对才好。”
顾以宁说好,烟雨就仰头侧望着他,顾以宁便道,“今日是中元节,傍晚我同你一起,去放河灯。”
原来小舅舅说好,还认真地去想了去处,烟雨觉得很安心,旋即又忧心忡忡地盘算起来。
“我一时要往雍睦里老宅里去,势必要在那里用饭,若是我回来晚了,您可要等我啊……”
顾以宁嗯了一声,将雍睦里三个字听进了心,他轻蹙了蹙眉,一抹忧色从眸中闪过。
他想说些什么,烟雨同他并着肩走,像有了新发现一般,扯住了小舅舅的衣袖。
“咱们一道儿走路,总是撞来撞去的……”
她说着,又撞过来,接着再把自己个儿撞出去,走路便走的歪歪斜斜的,像一只醉了酒的兔儿。
“其实我也在忙呀……”她把自己撞过来,脑袋停在小舅舅的肩头,悄声同他分享自己这几日的成果,“我去给瑁瑁送哉生魄的发饰,倘或这个月能分账的话,我请您去吃莲湖的糕团儿。”
她悄悄偎依上来的分量轻柔,顾以宁嗯了一声,抬眼看了看炽热的夏阳。
炽热的光随着他们走,烟雨觉得自己的头顶烫烫的,一旋身便躲进了小舅舅的身背后,拿脑袋抵在上头。
“我的头顶好烫啊,您快些摸摸——”她的声音从他的身背后传过来,一团孩子气,“我现在就像一碗雪藕丝冰酪,走着走着就要化掉了。”
顾以宁停下脚步来,转过了身,将她围入了怀,衣袖抬起,遮在她的发顶。
烟雨被拥入了他的怀中,面颊贴在他硬挺的公服上,向下偷眼看,长颈的仙鹤正在碧海间展翅,一丸黑眼珠正瞅着她。
隆隆的心跳入了烟雨的耳,她匀了匀呼吸,向四侧望了望,这里是西府的院中,原来一心随着小舅舅的脚步走,竟来到了这里。
顾以宁一向爱静,丫鬟仆人等闲不敢来,烟雨赧然的心便放松了几分,益发往小舅舅的怀里拱着。
顾以宁的声音从她的头顶飘下来,他问她还晒不晒,嗓音温和。
烟雨仰起头,拧着眉毛说晒,“要快些吃掉才不会化……”
她皱着眉毛鼻子的样子实在可爱,顾以宁失笑,手指落在她的面颊,轻触一下。
“先冻起来,过些时日再吃。”
烟雨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双手扬起来,挂在小舅舅的脖颈上,顺势向上一蹿,整个人猴在了他的身上。
“您总爱搪塞我……”她在他的耳边抱怨,“过些时日太过笼统,总要定下来个日子才不算敷衍!”
眼前人失笑,眸底浮泛起温柔来,烟雨却还不依不饶,从他的耳边凑在了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