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志昂扬的廉氏顿时就好像被人敲了一闷棍,整个人都懵了,眼前仿佛有金星飞舞,四周一张张讥诮的脸都开始围着她旋转。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常乐侯,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你说什么?”
常乐侯并不敢看她,却依旧是斩钉截铁:“你若是不肯将银两拿出来,我也无可奈何,你便带着银两离开我侯爷府吧?我作为长兄,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不住智柔。”
月华不明白常乐侯口中所说的“对不住”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就猛然被廉氏惊天动地的厉声长嚎吓了一跳。那一嗓子,尖利而高昂,就像突然炸响,直冲云天的烟花“窜天猴”一般,带着长长的尾音,拔高上去,而后一波三折地落下来,几乎是用尽了廉氏所有的气力,然后她开始低声地哭诉,掐住了嗓子,一唱三叹,上气不接下气,那怪异的腔调随时都要销声匿迹在她的嘴里。
“我苦心苦力地为了这个家,到头来竟然落得这样下场,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廉氏终于使出了她的杀手锏,寻死觅活,顿时常凌烟与跟前的婆子乱成一团,拽胳膊拽腿,齐声劝解,哪里还有一丝半分侯爷夫人的威严?
常乐侯长叹一口气,面上明显有些不忍,强忍了站在原地,像一根腐朽的木桩。
褚月华突然就开始后悔起来,犹豫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自己是不是应该明哲保身,抱着拿回的家当转身就走,再不趟侯爷府的这池浑水?这样多此一举,对于舅父来说,是好是坏,可能还未可知。
常家的两位太爷此时也看不过去,将手里拐杖一点地面,沉声道:“至仁家的,如今当着众多弟媳以及晚辈的面你这样折腾,还要不要颜面了?让小辈以后出了这个门还如何做人?”
廉氏自己闹腾得欢实,除了女儿和下人竟然没有一人上前劝解,自己也有些尴尬,又不能果真离开这侯爷府,闻言摸一把泪,逐渐止住了啜泣,仍旧不肯低头:“这些年里侯府开销太大,凌睿他去书院读书上下打点更是所费不菲,银两的确是花销得所剩无几。她若不依不饶,就扒下我一层皮来抵债好了!”
常乐侯转过身来,望着廉氏的目光有些陌生:“今年开春时不是刚刚购进了几家店铺吗?”
“那几家店铺母亲说是给我的......”
常凌烟“嫁妆”二字还未出口,就被廉氏一把扯了回来。她心知肚明,区区几个店铺对于她这些年贪墨的收益银两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若是能以此堵住她褚月华的嘴,何乐而不为?
廉氏是个识时务的,立即就差遣婆子重新跑了一趟,将店铺的房契印章等取过来,递给侯爷,算是低了头。
“若是非要不依不饶地赶尽杀绝,那便让我给她褚大小姐去当牛做马好了!”
五爷淡淡地扫一眼账簿上归拢的数目,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给廉氏留了余地,不再开腔。
侯爷叹一口气,走到月华跟前,将一应物品交付到她的手上,满面愧色:“月华,是舅父对你不住,让你这些年里吃了苦头。暂且,这几间铺子赔给你,余下的,舅父再想办法。”
月华将东西推拒到常乐侯怀里,缩回了手:“舅父,月华自己根本就用不着这些东西,只是想以此来报答舅父这些年以来对月华的养育之恩罢了。这铺子您自己留在手里,将来也好给凌曦表姐好生置办一份嫁妆,表姐已经将近双十年华,耽误不得。”
常凌曦就站在常乐侯身边,闻言“扑簌簌”地落下泪来,满是依依不舍,恨不能就随着月华一同逃出廉氏的手掌心去。在整个侯爷府,继母刻薄狠毒,父亲懦弱无能,这些年里,月华是她唯一的慰藉,与她同命相连,同甘共苦。而且,月华就是在她受欺凌时的保护伞,她彷徨无助时的参天大树,主心骨,是她教会了自己勇敢地抗争,不向命运屈服。
月华在侯爷府里不得不与她一样,忍气吞声,但是月华又不一样,怎样比方呢,自己就是一团任人揉圆捏扁的面团,而月华是刚柔兼济的,就像一丛修竹,亭亭玉立,而又有着与众不同的韧性与耐力,令人仰视。若是她也走了,自己以后的日子定然愈加举步维艰。
心里依依难舍,如今又听闻月华最后竟然还惦记着她,替她盘算好以后的一切,凌曦再也不顾众人侧目,一头就扎进了月华的怀里,将她搂得死紧,几乎窒息喘不过气来。
月华拍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耳语道:“哭什么?以后你若是受了欺负就有地方可以藏了。”
天知道她有多么想跟随着月华头也不回地迈出这侯爷府的大门!
常乐侯将手里的东西捏得死紧,他今日被形势逼到了极点,全部发作出来,廉氏竟然做出了让步,令他始料未及。而月华一直咄咄逼人,竟然是为了他与凌曦打算,这令他重新审视自己这些年以来的处境,他觉得太皇太后说的是对的,一针见血,自己这爹当得太不称职!
他上前劝住凌曦,月华莞尔一笑,冲着他与几位舅父施施然拜下身去,再次谢过常乐侯的养育之恩,便带上香沉几人,头也不回地径直出了侯爷府。
一场闹剧终于散场,众人各怀了心思散去,难免私下议论纷纷。
朱墙碧瓦里,乾清宫,瑞兽栩栩,紫柱金梁。
缭绕的龙涎合香馥雅陈郁的香气,混合着滇墨里松脂的挥发气味,在秋日的艳阳蒸腾里,滤掉心神中的浮躁不安,令人沉稳下心性,平和舒畅。
少年皇帝陌孤寒立于龙案之后,提笔沉腕,挥毫泼墨,万里锦绣江山跃然笔下,气势磅礴,一览无遗。
他突然顿笔,抬起头来,冰山寒潭一般冷寒的眸子在地上的侍卫身上一顿,那侍卫低垂着头,竟也觉得犹如冰芒在背,透体生寒,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颤。
陌孤寒手中握着的狼毫微抬了抬,离了宣纸,笔尖上饱蘸的浓墨凝而不落。
“你说那褚月华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夺回了自己的财产?”
锦衣侍卫努力平稳了自己的声调,字斟句酌道:“她只拿走了当初褚夫人留下的田产与商铺,这几年里的收益尽数还给了常乐侯,说是为侯府嫡长女常凌曦置办嫁妆。”
陌孤寒的笔尖重新轻巧地落下,给山巅上一只俯瞰河山的大鹏墨点了眼睛,整幅画因为了这只迎风翱翔的鲲鹏而生了栩栩风声。
他微蹙剑眉,头也不抬:“下去吧!”
侍卫战战兢兢地起身,依旧是半躬着身子,疾步后退,差点被门槛绊了个趔趄。他愈加心惊胆战,出了御书房的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了。
“邵子卿,你输了!”
陌孤寒题字落款,将狼毫掷于笔洗之中,棱角分明的唇角微微掠过一丝冷笑,带着数九寒天的冰凌。
“这些平素里耀武扬威的侍卫,到了你跟前胆子都被吓破了,看着好生狼狈。”
清朗的话音一落,沉香多宝阁后面缓缓步出一雪衣卿相,长发披肩,不梳不束,剑眉星目间,带着文人雅士的三分不羁与洒脱。
“皇上的《扶摇万里图》愈加孤傲清冷了,大好的锦绣河山,绵延万里您不画,偏生就喜欢这孤刃万丈,无限险峰。”
陌孤寒取了水墨镇尺,骨节修长的指尖在那崇山峻岭间滑过,迤逦至右首角落处,那重重叠叠掩映里的一段蜿蜒巨龙:“自此向北,这是朕的喉间鯁,待收复失地,抗敌千里之外,朕再画一幅真正的《扶摇万里图》。”
一抬手,宣纸失了镇尺,迅速卷拢起来,未干的墨汁洇染得一塌糊涂。
邵子卿抢身上前,已经是来不及,连呼可惜:“皇上的御笔,在民间那是万金难求,皇上一点都不体谅臣子的清苦么?”
陌孤寒冷冷地扫视了他一眼:“你邵子卿乃是我长安第一风流卿相,一出门,便可以掷果盈车,满载而归,何须朕体恤?“
邵子卿摸摸鼻子,捡起桌上的宣纸,展开来看,已经是白玉微瑕:“臣子不若皇上心怀江山,广袤万里,也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出息了,皇上还经常拿来打趣。”
陌孤寒只用眼尾斜睇他:“美人枯骨,红颜祸水,俱是洪水猛兽,你邵子卿食君之禄,不为我长安江山鞠躬尽瘁,倒是早晚殚精竭虑,小心死在女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