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先生看他们吵来吵去,颇为新鲜:“我儿,你遇到克星了。”
顾思南有点不服气,拿勺子搅了搅汤,递过去:“先喝汤再说。”
何连连低眉一看,几颗大肉丸子在汤里浮浮沉沉。
顾思南说道:“寨子里没现成老母鸡,鸡汤不成,肉汤也一样滋补的。何小公子,来张嘴……”
“呕——”何连连终于忍无可忍地干呕起来,“拿走,快拿走!”
不要让他看到一切圆的东西,尤其是肉丸!
严先生挑眉:“好吧思南,这一回合你赢了。”
何连连:“……”
何连连被徐州知府的人头吓晕过去的事迹,以摧枯拉朽的速度在黑月寨里蔓延开来。继他被肉丸恶心吐以后,他先后收到了寨子里的大汉们纷至沓来的亲切问候。有来送鸡蛋的,有来送粉团的,更有人丧心病狂地送了他一个灌满沙子的猪尿泡,在他床前演示如何通过十根手指将它捏成徐州知府的脸。
何连连感到自己迟早被搞死。
所幸大汉们也没准备把他搞死,看在他貌美如花的份上,满足自己恶趣味的同时,还给了他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如一日三餐不再是稀粥酱瓜了,又比如有的人视钱财如粪土,用这粪土使劲糊他……这一切又让何连连觉得,所有恶趣味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于是他在床上可劲地待了三天,直到严先生过来,神色严峻地在他床前走来走去。
“您已经在我面前叹了七八十口气了,”何连连说道,“我至于让人这么失望吗?”
严先生停下,袖手瞪眼片刻,又叹了一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黏黏,你懂吗?”
何连连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跑到自己跟前充当循循善诱的长辈了,讷然地回他:“怎么您那天沟通天地后,老天爷就告诉您他要让我干大事?”
严先生竖眉:“你喜欢黑月寨吗?”
何连连想过片刻,点点头:“大概是喜欢的。”黑月寨跟他想象当中刀口舔血的土匪不一样。
“那是因为你没有尝到其中的腥风血雨。”严先生叹息。
何连连说道:“所以那天晚上,其实你们都去彭城杀人了对吗?严先生,如果需要,我也可以成为像顾思南那样的人。”
“不,没有这个需要。”严先生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何连连想了想,从某方面来说,确实没有这个必要。
严先生颓然,摇摇头说道:“是我太纵着思南了,孩子,可怜你了。”
“严先生?”何连连有点不安,“这次想怎么作弄我,您能先透露一下吗?”
严先生没理他,唉声叹气地走了。
何连连决定从此时此刻开始保持警惕,徐州知府的人头可能已经吓不到他了,但这次可能是神京里皇帝老儿的脑袋。
然而一连几天,严先生都没再露面。何连连寻思,这是在作一个怎样的大死才能如此闷声不吭啊?
夜里他教完那位猪尿泡的老兄下完棋,就准备上床睡了。还没躺下,顾思南从房顶落地,吓得他赶紧穿衣服。
这帮人总是有办法搞得他花容失色。
“你干什么?”他恼火地吼道。
“接着!”顾思南丢给他一根布裹的棍子。
何连连伸手去接,连人带棍子滚下了床。
“好重,这是……”
“你要的湛卢。”
何连连愣住,双手发抖地把剑抬到床上:“你为了我把剑从你义父手里偷过来了?顾小公子,你这是不孝啊。”
“废话少说,带上剑跟我走。”顾思南上来就拉他。
何连连手忙脚乱地把剑背到身上,来不及承受湛卢的分量,就又一次变成了风筝。
顾思南化身成了夜里的梭子鱼,带着他飞快绕到山后,从一条隐蔽的小路飞奔下山,不到半个时辰,转身就再也看不到黑月寨了。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顾思南停下,月色之中,目光沉甸甸的。
何连连听不大明白:“你们又换花样整我了么?”
“往前两里一处山坳,是黑月寨最后一个暗哨。你要想活命,最好不要惊动他们。”顾思南说道。
“顾思南,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何连连厌恶地皱眉,把背后的剑解下,吃力地递过去,“你这玩笑开得太大,我无法奉陪。走了,我得回去睡觉!”
顾思南张手拦住他:“黑月寨你回不去了,带着湛卢往北,在微山湖附近,去找个叫封乙的人。”
何连连被他堵得炸毛,用布裹的湛卢捅过去:“顾思南你太过分了,你这么做严先生知道吗?”
“我便是奉义父之命,将你送到这里。”顾思南并指轻轻一抵,将湛卢推了回去,“记住我说的了么?找封乙,封疆大吏之封,帝乙归妹之乙。”
何连连被他这轻轻一推连退三四步,像是受到什么羞辱似的恼羞成怒:“你们父子都是混蛋!”
“承你所言,的确比较混蛋。”顾思南波澜不惊地笑了笑,“何小公子,我也不知道义父为什么选了你。一个下定决心跳崖最终却临阵退缩的胆小鬼,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但义父既然选你,我相信有他的道理。何黏黏,如果我早知道会有今天的事,之前我肯定不会把你拉出来,让整个黑月寨都知道有你这么个人。”
这都是什么狗屁胡说八道?
何连连两眼一抹黑,根本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气鼓鼓瞪着顾思南,几度想狠狠反驳过去,但最终也只挖心掏肺地想出一句:“……我叫何连连!”然后扛起他的湛卢,义愤填膺地往前走去。
去你的黏黏!
一口气走出半里地,朔风割肉,终于削去了他心头大半怒意。
他冷静了一下,转身回望,看到顾思南仍然站在原地。心头忽然又沸腾了,心想,这果然是个玩笑!
然而顾思南看到他又往回走,立刻转身,影子飘忽了几下,那墨梅一般的身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连连才刚浮到表面的一丝笑悄然湮灭,他怔怔站在山野茫茫间,任这无情冬风一点一滴地吹凉了他刚才的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