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欠他的,无数个夜里那些缠缠绵绵流不尽的眼泪,她早就不欠了。
阮妗走后许久,谢延都站在那喘不过气。他捂着胸口,眉心紧紧皱起,陷入了一段他不想,却不得不承认的回忆。
楚历八年,芳春时节。大楚朝廷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案件。
秋闱殿试第三的探花郎竟是靠舞弊得的成绩。
圣人尚文,故而重科考,三年一次的春闱,次次殿试都亲自到场。经他之手选出的三甲几乎都委以重任。
探花郎也算是春闱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且最要紧的,经圣人选拔,这无异于是狠狠打了圣人的脸面。
龙颜大怒,圣人下令命刑部联合大理寺严查此次秋闱之事,探花郎那场的考官,无论家世来头,一旦揪出来便当即斩立决!
刑部尚书李安和谢延在大理寺狱翻了一夜的案册,终于在三月十八日那一场翻到了探花郎的主考官。
连翻熬夜,又有圣人的威压,李安已是强撑着身板,见终于能拿人了,他畅快的松了口气,指着那宣旨上赫然陈列的两个字:“谢大人,就是他了,咱们补个眠便去陈府拿人吧!”
谢延盯着那“陈棣”两字,怔出了神。
李安看了眼外头蒙蒙亮的天色和燃尽的蜡烛,只当他是熬夜伤神,累着了。他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我先回去睡会儿,谢大人也勿太过劳累。”
谢延眉头皱了皱,起身拱手回揖。
李安说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陈棣纵容探花郎舞弊,若他真和李安拱手将陈棣推出去,那么他,必死无疑。
陈棣死了,小五怎么办呢?
遍东京城都知,工部侍郎陈棣与长平侯府家五姑娘的亲事就在这几日了。不因别的,只因阮家女儿美貌名动京城,无人不想求娶,四姑娘阮菱无故失踪,五姑娘阮妗不日大婚,多少双眼睛盯在这上头呢。
谢延站起身,连夜未眠,身形有些踉跄,他朝门外走去,就这短短几步,却是他这辈子最沉重的几步。
一个大胆却又深思熟虑的决定在他胸腔里骤然成型。
他回了宁亭侯府,在书房中取出一本古籍,宋老先生的亲笔。他抚摸着那上边布满岁月的纹路,好像骤然就回到了扬州的那个夏日。
他初入仕途,外放几年归京,在扬州,宋老先生邀他去讲课,而那书塾的后头总有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瓜,睁着两只漂亮的大眼睛,一看他就是一下午。
后来他才得知,宋老先生的故交阮府把小女儿送到这儿待一段日子。
而那水灵灵的糯米团子,就是阮家五姑娘阮妗。
谢延手掌轻轻摩挲着那诗册,小五找他要了很多次他都没给,倒不是旁的,他只是单纯的想看她蹙眉,想听她奶声奶气的央求着唤他谢延哥哥。
可后来,当阮妗跟他表面心意时,他却退缩了。看着那近在咫尺,朝思暮想的花容,他第一次尝试到了为情爱磨顿心肠的滋味。
阮妗才十一岁,可他却年二十一。这中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他面对不了。他不想自己捧在心上疼爱的小姑娘被人说闲话。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他却早就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把她养在身边几年,当童养媳么?还是要她被谢家阖族逼迫,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她可以满腹热忱,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是因为她还小,不懂事。可他不能。
春外暖风习习,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混杂着院里的杨柳枝条,远远望去,像是形成了一层浅碧色的烟雾。
春雨贵如油,就连上天也在为这场人人称赞的婚事助兴。
谢延眼尾处有淡淡红晕,轻轻的笑了。
既然此生,阮妗二字都不能写在谢延后边,那么小五成婚,他合该去送上一份贺礼的。
阮府门前,挂上了高高的红灯笼,院墙之间,都用五颜六色的彩带连系在一起,微风拂过,上边的铃铛就“哗啦哗啦”作响。
下人见是谢延,连忙打开府门,就要进去通传。
谢延瞧了眼里头,丫鬟小厮都面带喜色不停的奔走,他淡淡弯唇:“不必了,把这个送给你家五姑娘就好。”
小厮忙恭敬接过,又问:“谢大人不进来坐坐,我家侯府这会儿正在花厅呢。”
“不必。”清贵的男人撑着天青色的竹骨伞,缓然离去。
阮府后院,阮妗正在试嫁衣试妆发,清沅接过那本诗册,语气有些匆匆:“姑娘,宁亭侯的贺礼到了。”
穿着大红色嫁衣阮妗蓦然回头,而正在梳妆的手一颤,篦子自腕中戛然掉落。
是夜,李安眼窝通红,手臂微微颤抖的的递上了科举案件的认罪呈文。
明亮的烛火下,圣人背手而立,阴影漫过大殿,不耐道:“还不速速递上呈文,苏公公,去拿朕的玉玺来,明日便拖去午门,杀了!”
李安眼眶湿润,哽咽道了声:“圣人!”便跪拜到地上。
圣人转过身,依稀可见繁琐富贵的龙袍,如载华岳的身形顿了顿,满眼迟疑的接过呈文,随后他眼神一凛,将那呈文摔到了地上,厉声质问:“李安,你糊涂!”
李安整个身子匍匐到地上,大声哭诉:“老臣,老臣不敢,是谢大人亲手……按的指印……”
“谢延人呢?”圣人声音冰冷下来,眉眼间流露的怒气比方才李安进屋时更盛。
殿门骤然被推开,隔着月色,谢延一袭紫色朝服,墨发被白玉冠高高束起。薄唇紧抿,眉眼间一片舒朗:“臣在。”
圣人大掌猛地拍向桌子,怒不可遏的指着他:“朕再给你一次机会,纵容舞弊的主考官员到底是不是你!”
谢延脊背挺的更直了些,双目如谭:“是臣。”
“好啊,好!不愧是朕一手□□出来的!”圣人眯起眼,声音也变得幽深:“那么谢延,你可认罪?”
“认。”
干干脆脆,没有一丝拖延。
便是阅历如圣人,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宁亭侯世代忠良,谢延更是他那届春闱的新科状元,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心腹,放在大理寺狱,奉为上卿。
可如今,他说他纵容考生舞弊?信么,精明如圣人自是不信的。
谢延虽是侯府世子,可从不仰仗着家族的优渥,愣是寒窗苦读,才拔得头筹的。科举这条路有多难,他付出的了多少汗水,若说是其他人,圣人尚且还能信个一二,可谢延,那是断断不会的。
圣人眼底渐渐地竟浮现笑意。谢延,怕是有了想维护的人。
圣人重新坐回龙椅上,身后明黄帐帘低垂,多年来经历惊骇涛浪的帝王气度,令他的声音变得平静。他没看谢延,而是转头看向李安:“你说,谢延究竟与谁换了名册。别告诉朕,是谢延主考的舞弊那场。”
李安犹豫的看了眼谢延,想起他在狱中嘱咐的话,嗫嚅着眉开口。
半晌,御案上案卷被摔了一地,圣人震怒的声音响彻大殿。
“朕是你的主子,还是他是?李安,再不说话就永远不必说了,朕立刻卸了你的尚书官职,解甲归田去!”
李安惶恐,当即道出了陈棣的名字。
陈棣?圣人对这个年轻的工部侍郎有一点印象,平平无奇,庸庸碌碌。咦?不对,这位侍郎最近好像是要娶亲了,圣人眼底渐渐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一手栽培出来的松柏,竟然为情字所困?
“谢延,是她么?阮家五姑娘。”
一向稳重的谢延脸上第一次出现慌乱,他未答。
可这情形,却是默认了。
圣人冷冷笑了几声:“很好。朕多年来栽培的人竟不配为人。谢延,你枉顾着与朕的君臣情谊,拿着大理寺卿的身份去询私情,当真寒了朕的心,你不是想护住那阮家女子么,朕今天告诉你,你护住了,可你也必得付出代价!”
谢延伏身:“圣人于臣的恩情,臣来世再报。”
圣人龙袍下的拳头紧紧攥在一起,那双幽深泓邃的深眸透着点点赤红。
他语气松乏失了力,像是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你走吧。”
楚历八年秋,大理寺卿谢延徇私舞弊,圣人大怒,赐死。宁亭侯府被朝廷除却了侯爵名位,自此潦倒,走上了下坡路。
谢延猛地从回忆里醒了过来,往事历历在目,他的手下意识摸向脖颈。
半晌,他苦笑一声,曾以为陈棣会一辈子护住小五,原是他看错了。
既然重生了,那这辈子,他断断不能对不起圣人,也不能对不起那份压抑许久的情感。
——
东宫,裴澜伏在案上批阅奏折。
纮玉进来时,已是入夜,见自家殿下仍旧保持着他早晨出门的姿势,顿时有些心疼,圣人也不知怎的,这几日折子如山一般的往东宫送,大有撒手不管的了意思。
不过确实,连他这样的人都能看出来,圣人这是在补偿殿下。
于殿下说,可能是劳心劳神,可于外人眼里,那是圣人给的倚重。就好像在告诉文武百官,朕看重东宫,也看重太子。
相比之下,宁王那边就备受冷落,谁都不傻,圣人这是在生周后气。
“殿下。”纮玉进殿,低低唤了声。
案几上的人头没抬,执笔的虎口处都磨砺的泛红,他语气疲惫:“柳柔的身契拿到了?”
纮玉从怀里掏出来一张薄纸递过去:“拿到了,殿下让我去广云坊翻查一通,果就找到了底子。这柳柔当年被长平侯从坊里赎身出去做妾,可没想到那老鸨还留了一份,如今户部那我顶着殿下您的名号打好招呼,就算长平侯说她给柳柔赎身,咱们也可说是捏造的。”
纮玉是打心眼里佩服:“殿下英明。长平侯纳一贱籍女子为妾,这罪名,可比软禁发妻,苛待子女大多了。”
太子“嗯” 两声,又问:“李尚书来了?”
“是。人带到了,此刻就在偏殿。殿下,您去看看吧。”
他有心让殿下停下笔,歇一歇,阮姑娘离开梨苑这几日,他日夜伏在书房,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不把身子熬垮誓不罢休一样。
裴澜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脖颈,随后径直朝偏殿走去。
墨色的常服扫过台砚都不自知,鸦羽似的睫毛下,眼睑处有些乌青,面如沉潭,周身气势,隐忍不发。
纮玉心里叹了口气,他这是撞刀口上了。
殿下现在这样,分明跟自己较劲呢!
偏殿,刑部尚书李安坐立不安。今儿不知是怎么了,下午大理寺的谢大人来找了他一次,紧接着,入夜他就被传召东宫。
刑部,大理寺,乃是东宫的左膀右臂,也是圣人默许给太子殿下的。所以,他漏夜入东宫,倒不是怕被说闲话,只因他实在,实在是惶恐啊!
这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来找他。
正想着,门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殿门帷幔处,踏进了一双绣着金线的黑靴。
李安俯首:“太子殿下。”
裴澜手比“坐”的姿势,随后自己也坐在了一旁。他手抵着眉心,嗓音低哑:“明天有个案子需要你升堂,做好准备。”
李安心一沉,不会是谢延说的事儿吧。
还没等李安说话,那边又道:“长平侯要休妻,你判和离就是。”
李安脑门冒了把汗,情不自禁道:“微臣明白,真是巧了,下午谢大人也来找过臣,说的是跟殿下一样的话呢。”
裴澜挑眉:“谢延?”
李安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