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绎双手握住曲长负肩头,轻轻晃了晃,十分心疼道:“你放心吧,我一定记着你的话,提醒祖父和大伯、父亲他们,都多注意。哥还得好好活着,给我们兰台当靠山呢。”
曲长负瞥了一眼自己肩膀上的爪子:“……你刚才究竟在想什么……算了。”
他将东西收起来,冲宋绎道:“表兄,那我走了。”
宋绎道:“对了,今日我在街上找了卢家人的麻烦,他们应该暂时不敢再惹你。回去之后,若是庆昌……”
曲长负笑了笑:“一内宅妇人尔,何必费心,多虑。”
宋绎目送着曲长负的背影,直到看见他的马车驶出巷子,这才回了府,发现家里竟然还有客人。
到访者是谢元帅和他的长子谢九泉,这两人应是刚来不久,但他和曲长负站在边门,都没注意。
这父子两人是同璟王一起回到京城的,虽说有几年没见,但谢元帅乃是宋太师旧部,两家的关系一直不错。
宋绎便去见客,刚到门口,就听见宋太师里面传来宋太师豪爽的笑声,那语气怎么听怎么得意洋洋:
“是,是,我那外孙虽然体弱多病,但打小就机敏稳重,懂事的很,头一回面圣都不怯场,还在陛下面前应对得宜。老谢,你说说,谁家的孩子能这么聪明啊!”
宋绎的嘴角抽了抽,虽然祖父说话的内容他也深以为然,但老头显然有点得意忘形。
谢九泉也就跟曲长负差不多大,当着人家孩子的面这样自夸,简直是太欠打了——这不是让人家自卑嘛。
他故意咳了声,笑吟吟地进去,跟谢兵和谢九泉打了招呼,暂时将他们从老爷子的叨叨下拯救出来。
宋太师问道:“你碰见兰台了?”
宋绎道:“是,看着他上了马车走的,可惜没碰上谢伯父和九泉,兰台跟九泉的年纪差不多,还能交个朋友。”
宋太师惦记着之前曲长负说的话,也想跟谢兵这个老部下谈谈西羌的事,因而很快便让宋绎带着谢九泉四处逛逛,将两个小辈支开了。
宋绎便带着谢九泉在花园里面转了转,两人随口闲话些别来情况。
谢九泉难得穿了身天青色的便服,上绣金色图样,这身衣服衬得他面如冠玉,却依旧遮掩不去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满身桀骜戾气。
宋绎打量着他,却觉得以往明锐的少年郎似乎多了几分沉郁,便问道:“贤弟这是有心事了?”
谢九泉道:“哦,就是在想西羌那边突然闹起来,会不会是有心人故意为之。此回家父上门,是想劝太师不要贸然提议与西羌开战。”
宋绎道:“这可巧了。方才我表弟来过一趟,也是这样劝的。你们两个没见过面,倒是想到了一处去。”
宋太师方才那雄浑的嗓音,眉飞色舞的神色,以及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立刻被“表弟”两个字带到耳畔,令人窒息。
谢九泉刚刚才坐在那里听了半晌曲公子的事迹,暂时对这个人有点过敏。
他连忙转移了话题:“其实我也有件事,要托付宋四哥。”
宋绎道:“但说无妨。”
谢九泉略顿,而后缓缓道:“我想找一个人。”
“能让小谢将军千里相寻的,相信不是江洋大盗,便是绝代佳人。”
谢九泉嗤笑一声,没什么情绪地说道:“都不是,是我入伍之后,第一次打败我的人。”
谢家乃是簪缨世家,从前朝便开始为官,最煊赫时一门七将十三侯,虽如今因为朝代更迭之乱,人丁不像以前那般兴旺了,仍是大族,且个个骁勇善战,这一代的翘楚,正是谢九泉。
他十四岁入伍,十七岁独力领战告捷,可谓年少成名,同为天之骄子的宋绎十分清楚,越是这样的人,他未必记得自己每一次胜利的喜悦,但对于输,一定印象深刻。
他回忆着谢九泉这些年来参加过的战争,问道:“可是塞塔河被包围的那次?”
谢九泉道:“那一次我虽然被伏击,但亦反歼敌军数千人,可也不算输了。我输的那一回,不在任何一战中。”
“有日我在外面操练军队,碰上一名路过之人观看,手下不懂事,见他单薄清瘦,穿戴讲究,以为哪家公子闲来无事取乐,便呵斥他走远些,却被他抢了手中的剑,言道要和我较量。我当时亦是气盛,便冷笑着应了。”
宋绎:“结果是?”
谢九泉道:“我三招而败。”
他讲这个故事,就是因为输了,但输的这样惨,实在令人始料未及,宋绎失声道:“三招?这人是什么身份?”
谢九泉闭了闭眼睛,道:“只知道化名和相貌,因此才难找寻。他打败我之后,便一直没走,我们总共相处了一百日,这百日里,我未曾胜过。日期一到,他便走的毫不留恋。”
宋绎不知不觉地听入了神,他自己也是武人,自然明白,这种经历会使人多么的恼恨不甘。
“我曾问过,如果我勤学苦练,胜过了他,那么他会不会为了我而留下。他说好,但是再没给我过这个机会。”
谢九泉的双拳不知不觉握紧:“我一定要找到他,我终是有朝一日,要让他哪里都去不了,老老实实地……留在我的身边!”
他话说的狠,眼底却有抹凄厉的哀伤,完全不似平日里的骄傲模样。
宋绎越听越不对味,一开始是以为谢九泉想找到那个人雪耻,现在看来,他简直被打出毛病来了,就跟看上了人家似的。
但同时,对方的这种行事风格,也让他心中冒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宋绎试着问谢九泉:“你说的那位公子,相貌也一定十分俊美吧?”
谢九泉道:“相貌平常。但才华气度无人能及。”
听说长得一般,宋绎仿佛莫名放下了一些自己都没有捕捉到的疑虑,松口气:“是,如此风姿,可以想见。”
谢九泉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很久没见他了……”
那个狠心的,无情的,不守信诺的人。
第9章 方寸见星河
曲长负回府之后,吩咐人取了一匣金,悄悄送到苏玄目前住的那间小破客栈的床底下。
苏玄这人看着和善,其实清高恃才,他刚刚把人家的心血之作批的体无完肤,若他一时受打击,觉得人生没了指望,再去抹脖子什么的就不大好了。
他刚从病床上爬起来,就出去兜了这么一大圈,混了个官当,又提醒了宋家避祸,回到家里之后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上下哪都疼,活像被人毒打了一顿。
他就咳嗽了两声,可把满院子的人都给惊动了。
铺床的扫地的,掌灯的做宵夜的,全都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奔出来慰问曲长负这个古代医学的奇迹。
大家纷纷询问少爷在外面可受了累,是否还撑得住,要不要喝药饮汤,有没有冻着气着。
曲长负夹在众人的一片关爱中回了房,等到被伺候着盥洗完毕,刚从宫里出来的曲萧也过来看大儿子了。
他身上还穿着深色官服,襟口绣着卷云花纹,显然是并未来得及回房更衣,一国之相的威严犹存。
曲萧挥了挥手,房间里的人无声退下,曲长负从手上的书卷上抬起目光,叫了声“父亲”。
这对父子的气质有些像,都是生的清冷,但相比曲长负的凛冽淡漠,曲萧身上,更多的是隐藏在平和之后的深沉。
他走到床前,将手放在曲长负的额头上试了试,脸上似是有些欣慰。
“见你今日去了宫宴,还让我有些惊讶,看来这病是真的好些了。现下感觉如何,可还头疼吗?”
曲萧的手心滚烫,曲长负微微偏头躲开,说道:“不疼,大概是近来吃的药有效,也没再发烧。”
曲萧略颔首:“那就好。本想帮你推了兵部的差事,既然身子没有大碍,那就去转转罢。”
他稍稍沉吟:“我过几日要外出办差,恐怕要走月余,照顾不到你。离开之前,我会帮你跟军营的人打声招呼。”
曲长负道:“父亲费心了。”
“为人父母,为子女费心,也是应当的。”
曲萧道:“你自己注意身子比什么都强,庆昌那边我已经跟她说了不要扰你,别的事莫放在心上。”
他眼看天色不早,说了这两句话,顺手将曲长负手中的书卷抽出来放到一边:
“你也别再看书了,睡罢。我等你躺下就走。”
曲长负躺下身,曲萧亲手给他掖了掖被子,吹息了旁边的灯烛,站起身来。
“父亲。”黑暗中,曲长负忽然叫了他一声,“我病情有了好转,你可会觉得喜悦?”
曲萧似是怔了一下,然后道:“你这孩子,总改不了胡思乱想的毛病。你是我最疼爱的儿子,父亲怎能不盼你身体康泰?”
他轻轻点了点曲长负的额头,起身离开。
曲萧走后,曲长负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眠,但事实上他纵然满腹心思,体力也支持不住,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不过片刻,便已经沉沉睡去。
过于疲惫的后果是,深眠中,梦境很快接踵而至。
他仿佛再次回到了十一岁那年,趁着圣驾去坝上游猎之时,厉王勾结草原三部谋反,便是上尧之乱。
当时宋太师远在边关,镇南王京城镇守,随驾的兵力本身有限,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无奈之下,皇上与各位大臣换上寻常衣服,混入难民之中连夜转移,准备去临城寻找救兵。
这种感觉非常奇异,他整个人仿佛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像是陌生人一样,站在旁边冷冷凝视这场变乱,另一半却仍是那个十一岁的病弱少年,跟随着父母逃难。
他得一直往前,不能停下脚步,不能害怕,不能回头。
因为掉队,就代表着死亡。
步伐如同千钧之重,血气与疼痛在胸腔内不断翻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力气仿佛在下一秒就要被抽干了。
他被裹挟在血腥味与喊杀声中,脚步终究是慢了下来,哪怕已经竭尽全力,前方的人影还是越来越远。
身后的危险仿佛一只如影随形的巨爪,而天生被赋予的体弱和注定的命运并不会因此而仁慈。
周围的一切如同潮水般褪去,世界陷入一片溅开的鲜红,红色的世界中,只有他一人。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捡起了地上的一把断刀。
手指触及到刀柄的那一刻,他猛然惊醒了。
外面天色渐明,晨曦落在窗棂上,窗外传来鸟儿婉转鸣叫。
曲长负摊开手,那金色的光线便也随之落在他掌心中,白皙的肤色亮的有些晃眼。
虚无缥缈的感情,来自他人施舍一般的依仗,这些都无法拯救弱者,命运只在自己掌中。
只要你握紧手中的刀,一切,都会得到改变。
*
在去兵部领职之前,曲长负还有几天的时间,足够他将手头积压的一些事务处理好。
他在京城中有几家铺面,表面用来经营生意,其实都是暗藏的情报点。
前两年曲长负还会去巡视个一两回,后来病的愈重,便只能交给得力的下属来经营了。
他转了一圈,大体上还是满意的,只有一两间铺面因为位置较偏,周围又出现了同行竞争的对手,因而生意有些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