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怿拢着眉心,深吸一气想调整调整,不想一吸之后,脸色更沉。
思来想去,还是下床了。
容央蓦地坐起来:“你干什么?”
褚怿把鞋穿好,闻言略顿一顿:“起夜。”
容央狐疑,眼盯着他站起,把衣架上的外袍扯下来披上,信步往外去了。
※
褚怿走至院中,在最为素净的梧桐树下猛换几口新鲜空气后,昏沉沉的大脑总算恢复了几分清明。
月悬中天,繁星闪烁,檐前宫灯照着岑寂的小院,几分清寒,几分宁谧。
褚怿双臂环胸,倚在梧桐树下,眼盯着主屋里那扇树影横斜的窗柩。
床帐里,那姑娘红着脸、瞪着眼的模样仍在目前,分明是个稚嫩的羞臊样儿,又偏要故作镇定老成。
因为不服气,不甘心,就故意来勾他。
要他服软,要他臣服,然后再要他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褚怿想着她往自个身上蹭的那样子,唇峰扬起。
下一刻,又想起提及昨晚时她明显的抵触畏怯,笑意终究又散去。
身上的疤大多是陈年旧疤了,就是最瘆人的肩胛那块也差不多愈合了三年,照理说,夜里看着应该不吓人了才是。
怎么偏就能把她吓成那样?
褚怿纳闷,转念想想,也是,就她那副软得跟春水似的身子,哪一块都是娇皮嫩肉、吹弹可破。
这样美好的身体,又哪愿意跟一副千疮百孔的躯壳相融呢?
褚怿对着地上剪影自嘲一笑,少顷后,终是恋恋不舍地离开树下,视死如归般回屋去了。
※
外间的小案上还摆着今夜剩下的糕点,改用三个彩绘瓷盘分别盛着的,褚怿看过去,视线定格在那盘所剩无几的山楂糕上。
倏而上前。
灯火晦暗,一盘红彤彤的山楂糕被照得色泽黑沉,褚怿手指几次抬起又放落,终于还是先吃了一块蜜糕垫底,然后才拈了块山楂糕极快地往嘴里一塞。
咬开后,酸意如潮冲击四肢百骸,褚怿眼皮抽筋,闭着眼吞完后,大脑一片清爽。
如此,方迎着那盘桓不散的香气往里走去。
月华如水,重纱叠帐里半明半暗,小小的人朝里躺着,被衾掖在胸下,如墨的发散得满床。
褚怿把外袍挂回原处,放轻脚步走至床边,里面的人依旧背对着他,毫无动静。
睡了?
褚怿扬眉,便欲脱鞋上床,低头一看枕边那一撮撮散乱的长发。
“……”
再一细看那唯我独尊的睡姿。
“……”
脑仁又有点开始发胀了。
褚怿五体投地,静默片刻后,弯下腰把那些青丝一撮撮地捡走,最后就着一小截被衾在床边勉强躺下。
躺完后想
这他娘的是图什么啊?
※
婚后第三日,驸马都尉携帝姬回宫谢恩。
一早,盛衣严妆的嘉仪帝姬坐在镜台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审视”镜中的脸。
荼白、雪青伺候在边上,屏气噤声。
自前夜“同床各梦”后,嘉仪帝姬和驸马都尉的“误会”“恩怨”非但没解,反而呈愈演愈烈之势,究其缘由,除次日帝姬醒后发现枕边空无一人外,还包括当天整整一日,驸马再度不知所踪。
导火线,则是夜阑更深后,书斋那边传来的一则消息
今夜,驸马就不来主屋就寝了。
荼白至今还记得当时帝姬在主屋里雷霆大发的场面。
荧煌灯火下,青衫透玉肌的美人寒着眸,扬着唇,一字字道:“自今日起,谁敢让那人踏入主屋一步,便是与我为敌。”
重温这一幕,荼白背后一凛,正心焦,耳畔忽然有人轻飘飘道:“美吗?”
荼白回神,同雪青一块点头如捣蒜:“美,美极!”
点点碎金照亮镜面,美人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两边笑靥珠钿点缀,衬着一双丰满丹唇,于端丽之外,平添一分鲜美。
容央满意一笑,把目光自镜中敛回,闲闲投往窗外:“他等多久了?”
荼白吞口唾沫,想起那位被晾在外边的驸马爷,同情地道:“回殿下,驸马已在院里候了一个多时辰了。”
褚怿一贯早起,今日照旧卯时刚至就在书斋小院里练了拳,因回宫谢恩之故,辰时一刻就衣冠周正地入了主院来,哪想在屋外一等,就等到了眼下。
荼白看一眼窗外日头,这八成都快日中了。
虽然官家今日不罢朝,入宫后,八成也是午膳时方能一见,可这样地怠慢拖延,多少还是会给人留下诟病之处。
难道为气一气那不解风情的驸马,殿下都不惜折腾自己的声誉了?
荼白匪夷所思,再度为这二人紧张的关系猛捏一把汗。
殊不知,这刻意的拖延,于嘉仪帝姬而言,实在是个万般无奈之下的一石二鸟——既气一气屋外那不识好歹的男人,又避开吕氏那起模画样的关心慰问。
因而听得目的达到,当事人心中半是心虚,又半是痛快,最终还是痛快压过心虚,懒洋洋起身道:“那便走吧。”
此刻,梧桐树下,心焦如焚的百顺正在褚怿跟前“汇报军情”。
听得“都放话从此以后不让您进主屋”一句,褚怿眉微扬,目光投至半开的轩窗内,唇边似有一抹笑。
百顺急得拍大腿:“您还有心思笑!”
褚怿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按,上前,放话那人已从屋里出来了。
时辰已是日上三竿,浓艳春光铺洒庭院,嘉仪帝姬盛装艳艳,依旧走在雪青所撑的那把绯色小伞下。
褚怿止步,两人相对而立。
春晖里,男人眼神依旧直截,因为光线照射,眼微眯,那漆黑的瞳仁里隐约像有焰火涌动。
容央一瞬间想起那一夜,又想起他眼神从来如此嚣张,不知敬畏,不会服软,心底火气渐渐燃将起来。
“很好看吗?”忍不住冷脸怼去。
褚怿眸微凝,点头。
“……”
容央气结,别开微红的脸,阴阳怪气:“那也不用一直盯着看吧?”
褚怿:“……”
容央翻完白眼,挺胸走开,褚怿无声一哂,上前,突然伸手在雪青所撑的那把伞柄上一抓。
雪青一震,下一刻,伞被褚怿拿走。
风卷花叶,晨光炎炎,高高大大的男人一手负在腰后,一手倾斜伞面,替身边小美人遮着艳阳。
雪青、荼白怔忪在后,一时竟懵了。
※
彼时,福宁殿内。
吕皇后仍旧如平日峨眉淡扫,端端静静地坐在罗汉床上,剥着刚从陕西临潼进贡上来的天红蛋石榴。
官家还在崇政殿里上朝,估摸至少得半时辰方散,这石榴是他最爱吃的水果,也是吃起来最麻烦的。
记得头回给他剥时,还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春过夏至,殿外日头晃眼,他从齐皇后那儿负气而来,忍气吞声的模样,像极一个被母亲训斥后的孩子。
“你竟也会剥这个?”入殿后,他指着她手边刚剥了几颗的一碗红石榴,眼底冒光。
“石榴罢了,妾既爱吃,又怎么不会剥呢?”
他哼哼,抓起那一把塞进嘴里,往边上一坐,孩子气一贯到底:“朕就不会。”
她忍不住笑,笑完又忙噤声。
他却已瞥见了,很是得意地扬眉:“笑?日后,这活计就交给你了。”
话虽如此,却到底只给他剥了那一回。
齐皇后气消,愿意亲手给他剥石榴了,他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又哪里还记得,偏远的长秋殿里,烂掉了多少碗红灿灿的石榴肉呢?……
渺远思绪被一股恶心截断,吕皇后干呕起来,伺候边上的剪彤忙上前抚她后背,蹙眉劝道:“娘娘怀这一胎不易,眼下正是该仔细将养的时候,这些琐事交给奴婢就好,又何必亲力亲为?”
吕皇后捂着胸平复下来,微笑着推开剪彤:“如果事事都可替代,世间又还有什么情意可言?”
剪彤欲言又止,吕皇后笑,看那一碗石榴粒也差不多了,揩了手,道:“罢,一会儿嘉仪和驸马就该到了,去把我备着的礼取来吧。”
剪彤眉心更一蹙,犹豫道:“娘娘,您当真要把那物件送给嘉仪殿下?那可是夫人留给您唯一的念想了。”
吕皇后初入宫时,父亲吕政和不过是八品太常博士,母亲崔氏更是寻常商贾之女,和所谓权贵半点沾不上边。剪彤口中的“物件”,乃是入宫前夜崔氏给吕皇后戴上的一个翡翠玉镯,乃崔氏祖传之物,虽不比宫中玉器价值连城,却是母亲对女儿一片最诚挚的不舍和祝愿。
如今六帝姬也大婚在即,这样意义非常的东西,不留给亲生血脉,却送给一个十多年来连正眼也极少给自己一次的帝姬,实在让人心中难平。
吕皇后神态蔼然:“我家境平平,入宫这些年来,虽颇有些体面的赏赐,但跟官家捧在手心的嘉仪比起来,岂不是小巫见大巫?况她自小锦衣玉食,珠环翠绕,又哪里是个缺奇珍异宝的?也只有那东西有点分量,能聊表心意了。”
剪彤担忧:“可如果给六姐知道,只怕是会彻底寒了心啊……”
因为和亲大闹,六帝姬贤懿已经被官家罚了禁足,如果再得知母亲竟连祖传的信物都不愿留给自己,岂不要万念俱灰去?
吕皇后眼睫微垂,眉间也有郁色,语气却不容置喙:“‘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她本不是安富尊荣的命,即注定受苦受难,那就一受到底吧。”
※
今日朝堂上政事颇多,官家从紫宸殿下朝时,嘉仪帝姬和驸马都尉已在福宁殿里恭候多时。
想着嘉仪跟吕皇后素来不亲近——尽管多年来吕皇后一直在努力亲近她,官家步伐不由放快,大步流星赶至福宁殿时,额头都渗了一层薄薄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