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白黑溜溜的眼珠微转,道:“可这王公子毕竟是大理寺卿王大人的嫡长子,家教严明,人也聪明,既有意尚主,又怎还会私通表妹?如东窗事发,岂不是……”
“你怎知他有意尚主?”雪青反诘,把荼白彻底问住。
雪青眼睛明亮:“他是对殿下很好,也的确屡献殷勤,可这三个月来,他也没有直言向殿下表示过,他有意尚主啊。”
荼白张嘴,怔怔转头,那艘画舫飘荡在滺湙金波里,也不知是朝什么方向,风一般地去了。
※
入夜,华灯初上,金明池内一派火树银花。
人声鼎沸的宝津楼正觥筹交错,各层各殿里急竹繁丝,载歌载舞。
偏殿一盏宫灯下,嘉仪帝姬默然静坐,看着殿中翩跹的舞影走神。
御宴刚开始不久,小案上只摆了些春藕、缠梨等时兴水果,并无一样合她口味。反是先前在船上尝的那两口糖醋鲤鱼还隐约留香齿间,不腻,不绝。
容央回味着,眼前不禁浮现出王忱的模样,许是灯火映照的缘故,他那张没滋没味的脸突然变得深刻隽永,越想越顺眼起来。
正舒欣,耳畔传来一道温软声音:“嘉仪,在笑什么呢?”
容央一震,忙把那无意间的笑收起,循声看去。主座上,峨冠道服的吕贵妃眉目含笑,薄施粉黛的脸在光影里愈显温柔脱俗。
“我瞧你案上的水果动也不动,想是不合口味,这儿有一盘你素日爱吃的芙蓉糕,且尝尝看。”
当下一名小宫女捧着那盘芙蓉糕呈上来,容央敛眸,按捺心底抵触,起身行礼:“谢吕娘子美意。”
吕贵妃微微含笑的声音更沁人心脾:“快坐,不必多礼。”
容央坐下,这时对面一名命妇给吕贵妃敬酒,吕贵妃赧然一笑,拈袖执起案上杯盏,笑称身体不适,以茶代酒,又一番谦和的歉辞。
一言一行,皆像极了昔日的先皇后齐氏。
就连对座下人口味的了解,也准确得如出一辙。这样入木三分的相似,实在令身为先皇后血脉的嘉仪帝姬无所适从。
深吸一气盯回那盘芙蓉糕,容央伸手,到底又放下,想起已故的母亲,情绪低落下来,越发提不起食欲。
余光里,有衣袂轻动,一双明眸看过来,关切道:“四姐怎么不吃,闷闷不乐的样子,难道是有心事?”
容央转头。
灯辉荧荧,照亮六帝姬贤懿一双微弯杏目,粲然而笑的小圆脸上,处处是吕贵妃的痕迹。只不过,后者如今眉目间流转的是沉静典雅,前者依旧是娇嫣无邪。
容央微笑:“没有。”
贤懿眼底笑影不变:“还以为四姐又在为选婿一事烦恼呢。”
容央:“……”
琴音清越,细密如骤雨敲窗,殿中美人翩然起落,贤懿声音如蜜,甜丝丝地黏入耳中:“方公子那事也过去三个多月了,四姐的驸马到现在还没有新人选吗?”
有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住膨胀,容央忍耐道:“没有。”
贤懿“啊”一声,眉尖微蹙,欲言又止,一副等人上钩的神态。
容央保持微笑,成人之美:“怎么,难道你要引荐不成?”
贤懿比嘉仪略小一岁,眼下刚及笄,也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只不过并无那自作主张的特权,自然就无多少接触外男的机会。
容央这一问,本是绵里藏针,专戳痛处,示意其闭嘴,哪想贤懿脸红过后,竟然一笑:“妹妹还真有一位公子想要引荐给四姐,且料定四姐一定会喜欢的。”
容央愕然。
这时门外内侍传膳,重头戏下酒十五盏终于上席,一盏花炊鹌子,一盏三脆羹鱼贯被人捧上……
不多时,小案上珍馐堆叠,第六盏沙鱼脍鲜香四溢。
贤懿一指那菜道:“四姐且先尝尝这鱼。”
容央看她故弄玄虚,又不耐,又狐疑,淡漠吃下一口。
贤懿:“如何?”
容央懒散搁箸:“尚可。”
贤懿笑:“四姐最爱吃鱼,品鉴起来,口味自然极刁,吃惯了这宫中御膳,改尝一下私厨,或会别有滋味。妹妹今日给四姐引荐的这位公子,便是个深谙烹饪之道的,且最擅长的,就是四姐爱吃的鱼。
“不知……四姐可有意一见?”
竟然要给她推荐擅于烹鱼的公子,这倒是有备而来,有的放矢了。
不过,这世上还会有比王忱更擅长烹鱼,擅长用鱼来讨她欢心的公子吗?
容央心里冷哂,恹恹道:“何人啊?”
贤懿放低声音道:“大理寺卿王大人的公子,王忱。”
“……”
容央眼皮赫然撩起,眸光凛然,紧盯贤懿半晌,方慢慢道:“你怎么知道,王忱擅长烹鱼?”
贤懿仿佛不曾看到对方眸中的冷光,笑弯眼道:“自然是有亲自尝过,才敢向四姐引荐啦。”
容央盯着那亮晶晶的笑眼,胸口渐有寒流侵入。
偏贤懿懵懵懂懂,依旧一脸天真烂漫,脆生生道:“说来也巧,今日游湖时,王公子突然求见,却并不登船,只吩咐仆从送来了一盘糖醋鲤鱼。四姐知道,我本是不爱吃鱼的,可那仆从说,此鱼乃是王公子亲手所钓,亲手所烹。我心里好奇,又想盛情难却,就命人呈上来尝了一箸,没想到,还真是色味俱佳,鲜美爽口。
“更有意思的是,王公子还在那鱼肚里藏了一卷尺素,上书一行小诗,竟是夸我……”
面前人影忽然一动,案上双箸被一截衣袂拂落,贤懿大惊,喊道:“四姐去哪儿?”
帘幔飘曳,容央驻足,回眸一笑:“恶心,出去逛逛。”
第3章 、烟花
靡靡丝竹乱于耳畔,走廊上,处处灯火辉煌。
容央脚下疾走,身上光晕如水流溢,荼白、雪青紧随在后,皆是悬心。
“这个王忱,瞧着光风霁月,风度翩翩,本以为是个值得托付的正人君子,没想到竟敢这样随随便便招惹帝姬,滥献殷勤……”
荼白回想先前对此人所抱的期待,恶心之余更添愤恼:“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癞蛤*蟆般的一张脸!”
雪青眉头紧蹙,便欲张口,前边容央蓦然一停。
两人双双驻足,垂眉低眼。
“你说的对,”灯火烈烈,容央静立廊中,抹粉施脂的脸上流光溢彩,昳丽冷艳,“就是癞蛤*蟆般的一张脸。”
两人抬头。
光太浓,荼白甚至看不清容央眼底的情绪。边上门窗绵亘,裹着数不尽的人影、灯影,歌声、笑声……分明并不相干,却也吵着、乱着门外人的心。
雪青道:“如此也好,省得再去查他那些龌龊事,这种人,根本不配入殿下的眼。”
容央默不作声,转头看廊外:“他人在哪儿?”
雪青微怔,反应过来后,道:“世家公子的宴席摆在西边偏殿,就是这一层。”
容央拂袖而去。
雪青看着那决然的背影,与荼白对视一眼,匆匆跟上。
※
这次御宴规模颇大,光只王公大臣们带来的各位公子便足足凑了一座偏殿,血气方刚的少年最喜热闹,喜这可以明目张胆的纸醉金迷。张扬的,早已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内敛的,也开始互相劝酬,侃侃不绝。
容央一行赶去时,殿内欢声正是嚣张,足足盖过了喧阗金鼓,候立门外的小内侍似也快把持不住,频频朝里张望,兜着手窃笑不迭。
荼白上前道:“什么热闹这般好看,眼睛都要砸地上了。”
小内侍闻声一震,看清来人后,忙垂首行礼:“见过嘉仪帝姬。”
廊外有丝丝夜风吹入,嘉仪帝姬春衫烈红,金钗流光,挽着披帛缓缓在门前站定,淡声道:“王忱可在?”
小内侍回禀道:“在,王公子正在席间作诗,殿下可要奴婢前去延请?”
瞧得倒是仔细。
容央眼微动,不觉也望入殿中。
还真是巧,这寥寥的一眼,竟一下就望到了那人身上,煌煌灯火里,挥毫泼墨,众人簇拥,一派众星捧月的光景。
只不知他写下那两卷尺素时,又是什么样的场合,什么样的情景呢?
胸口猛然又有风至,容央敛眸道:“不必了。你去吩咐御厨,给王公子抓一只新鲜的蛤*蟆,不可剥皮,不可肢解,不可调味,清蒸烹熟以后,给王公子送去,便说,是我嘉仪帝姬亲赐的。”
小内侍几乎疑心听错:“蛤……蛤*蟆?”
容央双眸粲然,红唇上扬:“对,蛤*蟆,癞蛤*蟆。”
这一回,再不确定也很确定了,小内侍目定口呆:“这……”
荼白肃然:“让你去你就去,磨蹭什么?!”
“是、是……”小内侍摸着脑袋,垂头往外,容央又道:“顺便看着人,可千万别让他早走。”
小内侍暗暗替王忱捏汗,点头哈腰,一溜烟去了。
荼白收回目光,朝容央笑道:“殿下好计策,这一回,‘癞蛤*蟆’这名号可得跟他王忱相伴一生了。”
容央勾唇,眸底依旧一层冷霜,踅身往回,却在目光转动刹那,整个人又一次定格在原地。
栏杆外,就是苍茫夜景,走廊尽头,漆红廊柱后,一道黑影不声不言倚靠在那儿,因着光线昏暗,上半身竟全然无法窥视,只有一双穿着黑革云纹长靴的小腿懒散地露在廊柱外,映着窗柩内渗来的橘黄灯光。
容央脑里一道白光划过,气血猛然上涌。
“殿下……”雪青顺着她视线所至,也已然瞧清,暗道冤家路窄。
容央脸颊滚烫,下意识要掉头,转念想到这简直是落荒而逃,忙又把脚刹住。
下一刻,深吸口气,昂首挺胸朝着廊柱后走。
雪青、荼白一震,垂头跟上。
殿内欢声喧天,分明只一门之隔,走廊上却静得仿佛能听到那莫名紧张的心跳。容央脚步沉缓,一步一步逼近廊柱,寒凉空气里逐渐袭来浓烈酒气,潮涌一般,侵占感官。
不住变幻的光影里,男人绯色官袍一点点显露,金丝刺绣的虎豹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一路从小腿蔓延至腰,被一条坠着玉佩的银銙截下。
往上,圆领衣襟处暗纹内敛,一截脖颈颀长,遁在暗影里的喉结突起静默。
再往上,是线条冷硬的下颌,抿成一线的薄唇,以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