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放自思自己屡砸不中,真个大大地丢脸。
却不知,徐泗见此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他就栽在这么一个纨绔子弟的手里,真……真……心念一动,道:“今日怎不见楼知州。”
卫放看徐泗跟看自己抓的斗虫似得,这辈子,他是再抓不住第二个,得好好赏玩,嘴上道:“我妹夫事多着呢,还能时不时地陪你谈天说地,你一个贼,也配?”
徐泗倚在壁上,道:“也是,楼知州身居高位,自有大事要忙?”
他看卫放人有点傻,存了心试探一二,却不知,卫放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这两日卫放还没对自己的妹夫解开心结,当下嘴一撇,道:“他能有什么大事!闲得很。”
徐泗微有错愕,道:“抓了我也当不得大事?”
卫放唱反调:“瞧把你给能的,你不就一贼,能算什么大事?还当自己能在史上留下恶名?好让你知道,能在青史留名的,不管是好名还是坏名,都是能揽动风云的人物,你一个贼,还往自己脸上贴起金来。”
徐泗冷笑:“我自是微介之人,能揽动风云的也只楼知州。”
卫放跳脚:“你说你这人,自己贴金不算,还往我妹夫的脸上贴,他有这般大的脸?”
徐泗道:“清剿栖州水匪,亦算得揽动一方风云。”
“他有剿吗?他不就抓了你吗?”卫放翻翻白眼。“你这人怎么只涨别人的志气,怪哉。”
徐泗暗想:难道是自己估错了卫放,竟是个缜密之人 ,道:“抓了我怕够不上大功。”
“功?我妹夫又不稀罕。”卫放道,“抓你,自是为了把你关起来削你的气焰,什么大当家二当家的,还不都是牢房客,阶下囚。”
徐泗问不出什么,道:“卫郎是特地前来羞辱于我的?”
卫放不要脸应道:“对啊。”又异想天开道,“你最好不要得罪了我,当心我问妹夫讨了你来,废了你的武艺,放在身边当猴耍。”他越想越有趣,捅捅始一。
“你说,阿祀能同意吗?”
始一想了半天,道:“可能?”事定后,他家郎君为了讨好小舅子,指不准真会下手。
徐泗重又闭上眼,只担忧水寨兄弟冒险劫囚,心里暗暗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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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圆月当空, 清辉满江。
付忱独立舟前,抬头看着玉蟾,都说月是故乡明, 可他已想不起桃溪的月亮是什么模样。栖州的月亮, 清浅又朦胧,这里地气奇特, 清晨夜中常起薄雾, 如纱如烟,如愁如思,漫笼着江河, 舟行其中,如入云端,恍惚间, 都不知身在水上,还是天中。
隔雾看月,似不分明, 又似格外清白。
齐管事将一壶酒塞到他手里,自己也揣了一壶,坐船头仰脖喝尽,“嗵”得一声将酒壶掷入江水中, 问:“阿郎可是在想对策。”
付忱苦笑:“齐叔, 我无计可想。”他想了百条计,千条路, 越是推敲越是揣摩,越是胆细心跳。最好的那条路便是楼淮祀与他的那条路。
齐管事挠挠胡子,见他还是抬头看着月亮:“好圆月,近这几日想来无雨。”又看看付忱, “阿郎在想什么?”
“在想桃溪。”付忱道,“离家经年,也不知故乡什么模样。”
齐管事一时好奇:“鲜少听阿郎提起故乡,也不知那桃是个甚么地方?”
付忱唇边勾起一抹笑意,眼中乍现温柔,道:“桃溪是个好地方,亦如栖州是个水泽丰沛的子方,白墙黑瓦,前门栽树屋后临水,春来两岸绿柳堆烟,千桃寺中桃花怒放有如红云织就。中元家家户户祭先人烧纸钱,放河灯,随水流去无数哀思,年节挂桃符悬彩灯。以前元宵不办灯节了,后来也办灯会,火树银火,千灯万盏,石榴灯、兔儿灯、美人灯,还有繁复的宫灯,流苏人穿着珍珠……”他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
齐管事讷讷:“好地方。”
“是啊。”付忱道。
齐管事许是见他满怀愁绪,轻咳一声道:“虽多水泽,栖州却比不得,栖州是个烂泥坑。”
“齐叔,可有想过离开栖州?”付忱问道。
“不曾。”齐管事摇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再者,栖州虽不好,却有一样好处,那便是饿不死人,渴不死人。”
付忱回眸:“齐叔何出此言?”
齐管事道:“我家是个独户,无有亲戚,极小时父母因意外亡故,撇下我独一个,家中只破屋一间,连块种粮的地都无有,搁别处,不定就饿死了,可栖州到处是水,水中多的是鱼。我运气好时,便逮条鱼吃,不走运道时,便摸螺摸贝吃,再不济还有蛇、虫,野地里还有各样野蔬、菌子。如是这般,我也长得一身力气,足以养活自己。”
付忱道:“是啊,栖州天还暖。”冻不死人。
饿不死人,亦冻不死人,明明是个好地方,却偏偏一团污糟。
“齐叔时几时来寨中的?”付忱问道。
“记不清喽。”齐管事笑了笑,“我在栖州流离时,有幸偷在书塾外头听酸秀才讲课,斗大的字勉强识得几个。进了寨中,慢慢领了经营的差事,惭愧,打得算盘中,却做不来买卖,好悬没亏个底朝天。阿郎来后,寨中才有了起色,这些年,还有娶妻生子的。”
付忱却是摇头:“如今二哥深陷囹圄却也是因我的缘故。”
齐管事忽躁起来,道:“阿郎,不若这样,你也不用多苦思,我等只纠集了人手,反了他娘的,只管冲进栖州城杀人放火。这栖州能有多少兵,至多几千人,我算了算,我们召令了各处水寨兄弟,足有万人,怕他个鸟气。”
付忱摇了摇头:“齐叔,他们有石脂,此物如油,水泼不灭,反倒越烧越烈,今天时不同往日,往常栖州官府无钱,连像样的兵器都无,如今再看官府巡江,箭、枪、矛、刀无不精良。我们纵英勇无双,拼个身死,却要填进兄弟的性命。一切事端,皆是由我而起。”他许是不祥之人,六亲断绝,兄弟被囚,连栖身之所都将不复在。
齐管事越想越是生气,骂骂咧咧地将楼淮祀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道:“阿郎,我们先回去跟寨中商量一番。”
付忱又是叹口气:“也好。”
齐管事冲道:“阿郎,你休要轻信他,我看那狗官,满嘴花花,不好轻易信了他的话。”、付忱道:“楼淮祀不似言而有信之人,但有俞大家之子作保,这却可信。”
齐管事道:“我虽心中也敬重俞老先生,可老人家早就驾鹤西归去。人死万事空,一碗茶放久了还有馊味呢,作信不得。”
付忱道:“齐叔,楼淮祀的父亲拜在俞大家门下,算起来,楼淮祀乃俞大家的徒孙,若他连师祖的名声也不要,何等无耻。”
齐管事怔了怔,道:“倒也有几分道理。”猛得醒悟,既付忱有思量可不可信,显是心中已有定夺,当下急道,“阿郎,还是先回寨中商量。”
云水寨寨主徐方是个老实人,因年长占了头把交椅,却是有名无实。既无勇也无谋,秉性实诚安分,惯来只管寨中各处的粮草分派,多年来,寨中财物多时,他便多分,一时兄弟们大鱼大肉,吃得肚满肠肥,寨中没余粮时,他便少分,一时诸好汉勒紧裤腰,一道叫汤拉稀。
付忱没来云水时,齐管事与徐方这对前后手,一个管着寨中经营,一个管着寨中调派,一个生不出财,一个无米做炊,双双都是苦哈哈的。
这两年水寨仓库肥满,徐方走路带风,发放起酒肉米粮时就没合过指缝,他万事遂心,人都胖了一圈了。哪里知道,好日子还没过两年呢,自己的堂弟就被抓进牢中,救都救不回来。
徐方急得在屋中直打转,骂一句狗官叹一口气,叹一口气骂一句狗官,深悔当时不应让三弟进城暗探城中的深浅。唉,实是狗官凶残,见天地在江上转悠抓人,抓了就算了,他还立即处死,挑了人头立在江水岸边,搞得周围大小水寨提心吊胆。
为此,他们才不得不趁着狗官办什么榷场,去看看甚个石脂,这一看,就看出事来。
早知,早知不该去看,去看了露了形迹,也不该去救那什么时戴,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这好,完了犊子,他堂弟有一身好本领竟也陷牢里了。
今岁的官,凶啊。
徐方看看天色,付忱还没回?别也让狗官给抓了,越想越害怕,直至付忱与齐管事回来,这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还好还好,三弟全乎个回了。
“如何?狗官要待如何?”徐方急问。
付忱将袍角一撩,跪倒尘埃中,道:“大哥,小弟想救二哥。”
徐方慌忙去挽扶付忱,道:“三弟,大哥也想求二弟,你你你不跪,我也想救。”
付忱心如死灰,道:“若……救了二哥,却赔了水寨呢。”
“这……这……”徐方这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又扶不起付忱,怒道,“你只起来将话说清楚,我们既做了兄弟,好与歹都头掰了说清楚,不必这般遮掩。”
付忱无奈将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徐方听后呆滞半晌,一屁股坐地上,道:“三弟,容我细想想,容我……细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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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都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然,非也。
徐方把头发都撸秃了也没摆弄出一张过墙梯来,他与齐管事都不是为擅谋之人,三人里也只付忱脑子好使, 付忱都无计可施, 这俩粗汉能想出好对策。
徐方一咬牙一跺脚, 思来想去, 还是自家堂弟重要。
兄弟义气……当年云水寨子起家就是个兄弟搭伙的小作坊, 他们村前水后水左右水,村中民众好逞强斗狠, 性勇又剽悍,与贼窝相比,不过少个名头。徐家早前因着徐父体弱, 是个受欺负的存在, 一样做事, 别家吃肉他们啃骨头, 别家吃干的, 他们喝稀的, 一家老小养得跟个鸡崽似得。
偏偏这堆鸡崽里出了徐泗这个另类,生下哭都哭不响, 眼见随时咽气的模样, 半死不活竟养了下来,从小手脚粗壮, 天生神力,光个头就比同龄稚童高了一个头,性子更是蛮横不受人欺压 。别人给他一拳,他定要还来两脚, 别人于他一分恩惠,他也要还人两还报。
到了徐泗七八岁上头,为了护家中的兄妹,又挨了打,方知光有个头力气,却是不够,立誓要习得一身武艺不受人欺负。
徐父徐母当只他异想天开,小儿不定性,今想东,明想西,哪当得真。
隔日,徐泗郑重知会了爹娘,要去外头访师学艺。徐家上下大笑,一个村童,人鬼不识几个,竟要出去访师学艺?大门朝哪开都不知晓。徐父徐母当他说笑,便随口应付。却不知徐泗言出必行,搓了双草鞋,塞进腰中,又削了两根尖棍,离家而去。
徐家等得天黑,还当徐泗说笑,等得夜浓,心中忐忑,等得一日一夜,方知徐泗不是顽笑,竟真个离家学艺去了。
在栖州这地界,此一去,十之八九怕是回不来了,徐母迎风痛哭几日,也就作罢,命不值钱啊,没了也就没了。
徐泗这一去便是十年,也不知他有何际遇,又在何处习得一身武艺,归来时,已一身出神入化的好功夫。
倒是村中遭了劫,他们村惯来喜劫过往渔船,既干得不法事,也怪不得别家报复,一村人被屠去大半。徐家只余徐方与瘫了的徐老爷子。
徐泗听了兄长痛陈当日惨事,当夜挎刀寻仇,他倒讲道义 ,对方杀他家几口人,他就还对方就几条命,且道:若不服,只管来报仇,纵是冤冤相报也在所不惜。
都是常年河边走的人,对方畏惧徐泗,将苦果吞了下去。
徐家剩得徐泗和徐方二人,栖州常有不平事,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乃是稀疏平常之事,更有甚者,为只鹅都能闹出人命。徐泗好打抱不平,见不得这等欺压之事,常常出手相助,渐渐身边积聚一帮兄弟。
徐泗与徐方一合计,干脆拉人入伙,占了一截水道劫贫济富。
他们兄弟二人仗义疏财,行事又痛快,引得各路无处可去流民、好流、贼宵、地痞前来投靠,人多便要吃饭,吃饭就要劫财,徐泗倒也利索,干脆将水寨做大。
再等得付忱八伙,又叫水寨上了一层楼,霸占了栖州水贼的贼首之位。
徐方当年跟着堂弟糊里糊涂得成水寨大当家,自己的斤两自己知道,没了堂弟,自己也不过栖水一个打渔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堂弟陷在牢中,无论如何也要救人出来,再者,不救堂弟,水寨群龙无首,自己可没那个本事管束,早晚也要成一捧散沙。
左右是散,不如换回堂弟才是正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了当时再聚义落草。
“三弟,那知州真个不会赶尽杀绝?”徐方问道。
付忱不敢铁保,道:“俞子离拿俞大家名声担保。”
什么俞大家熊大家的,徐方哪识得他是圆是扁,三弟有见地,他既敢开口,定有可为之处,就算没有可为之处,也要去试上一试。
齐管事道:“就怕届时二当家怨恨三当家。”
徐方一愣,道:“放屁,三弟这是为救二弟,他要犯左性,三弟,大哥为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