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忱上前抓起一把血米,怔愕问道:“这可卖得?”
梅萼清抚须一笑:“小郎君这是知晓血米为贡米,才有此一问。然非也,血米各地都长,不过优劣之分,被选御米的乃是丰合县所出,米润色红,他地所产的血米却非皇家之用,尽可买卖。”
梅萼清不识得付忱,付忱却识得梅萼清,随问道:“不知价要几何?”
他话音刚落,另有一个刚买了虫金的富商逛到这边,看着血米亦是欣喜不已,跟着出声问道:“对,价要几何?”
梅萼清笑了,道:“一文不与,便可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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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一文不与, 那岂不是不要钱?”付忱看着掌中血红的一撮米,轻笑。
梅萼清点头:“正是,不要钱。”
不要钱的事物人人都喜欢, 围过来几个富商本就眼馋血米, 一听这笃定的话,更是惊奇不已。不过, 大家都是买卖人, 深知天下必无此等白拿的好事,几人耐下性子,等着听梅萼清下文。
付忱笑着道:“不要钱, 那不就是无价?这世间万物,皆可议价,贵倒不怕, 最怕的便是这无价的。有价的,要的是黄白之物,这无价的, 焉知要的是什么?”
俞子离轻扫了付忱一眼,仍是闲坐一边。
几个富商听了付忱的话,暗暗点头附和,明码标价, 哪怕其价虚高, 也可细商,这种不要钱的, 花出去反到更多,甚至,连小命都要丢掉。
梅萼清也不生气,也不计较, 笑着道:“诸位切勿误会,老朽再不济也是泽栖的父母官,纵我是个狗官,今日上有知州、三皇子,也不会在此等场合做下欺民之事。老朽这血米,不易钱,易的是工。”
付忱和管事对视一眼,正要开口,却被旁边一个大腹便便,满脸虚汗的富商抢了先:“拜见明府,小人姓章单名一个立,斗胆一问,不知这个血米易的什么工?”
梅萼清招呼道:“有意这血米的,只管前来坐下,听老夫细说。”他看眼付忱,“这位郎君,可有意。”
付忱略一沉吟,一揖礼:“晚生亦是好奇,这血米当如何易工。”
梅萼清叫差役搬来木条长凳,请几个商客坐下,徐徐道:“诸位走南闯北,都是有见识之人,这血米之价无需老夫赘言。栖州有黑泥好水,老夫又育得上好血米稻种,无奈多水泽少良田。他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栖州这个巧妇却是有米无灶,老夫易的便是你等去搭这个灶台。”
章立是个极为精乖的人,当场有了计较,催问:“明府,明说。”
梅萼清道:“凡有心血者,自出人力围湖造田,两年之内,田中所产血米皆归造湖之人。”
付忱道:“栖州池泽有些深及二丈,怕是不好填湖。”
梅萼清道:“自是要挑了水浅之处去填。你们只管放心,若你们有意围湖易血米,老夫自绘给出泊泽图,已丈量好深浅。”
章立忙问:“那两年之后呢?”
梅萼清道:“归属打理田地的农户,血米稳株娇贵,伺弄不易,栖州又多虫、鸟,需耗费尽心力才得丰收。”
章立又问:“那我若有意田地当如何?”
梅萼清道:“新造的田地,两年之内不可买卖,两年之后,农户若愿意将地卖与你等,来官府备案改契便是。”
章立话多心细,又问:“明府,恕小人大胆,自古有富欺贫,却也贫一欺富,小人焉知这两年农户肯尽心尽力为我等打理稻田,若他应付了事,偷懒耍滑,等得秋收,只得稻米半石,那又当如何?”
“若是遇天灾荒年,此等不可测之祸,田地不得丰收,亦是无力之事……”
章立倒也不是刁钻人,道:“明府所言极是,这是走了背运,大家彼此都遭了难,怨不得,可若是人为?”
梅萼清道:“其一、造田之时在合同中便要写明细则;其二、栖州自会遣差役巡查,若那田地里杂草丛生,苗黄生虫,便另换农户耕种。虽说两年后,田地归于民,到底由官府做主。”
章立身边的管事摸出一个小算盘,憨笑:“明府,见谅见谅,小人做买卖喜欢问个周全,头尾兼顾。”
梅萼清温声道:“无妨,章郎有心才会细问。”
章立胖胖的脸抖了抖,愁眉苦脸:“小人行六,不如明府直呼小人章六?”
梅萼清哈哈一笑,点头:“章六郎妙人啊。”
章立摸着肚子憨笑,倒有些受宠若惊,从知事起就没人夸他是个妙人的,妙归妙,做买卖却不能含糊,又问:“明府,不知这血米亩产能得多少?”
梅萼清道:“今岁老夫与几户农家种的血米,大许一亩能得一石五斗,上下略有浮动。”
“啊呀,能收得一石五斗稻,可算得丰产啊。”章立有些惊喜,“果然南边水土易养稻米,北边种稻只得一亩只得石许。”
梅萼清笑:“歡,是能得米一石五斗……”
章立更加满意了,他啰嗦归啰嗦,决定下得却极快,与管事嘀咕几句之后,立马与梅萼清道:“明府,小人愿意出钱围田,换两年的血米,不知该如何……”
梅萼清抚掌道:“章六郎果然有眼光。栖州气候宜人,冬暖夏凉,冬时造田也不似北边大雪纷飞,土地板结。”
俞子离在旁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六郎君,请坐,我与你细说田契之事。”
章立在禹京是个乍富之人,因他眼光独到,做买卖又有决断,没几年便挣得万贯家财。只家中豪奢,往来的却大都商家富户,苦于不能结识权贵,见俞子离逸雅流风,倒有点怯了场,生怕自己言行粗鄙出丑。
俞子离却无半点轻视之意,请章立坐下,取出一张泊泽图,道:“六郎君是头个要围湖造田易买血米之人,若你是信我,便由我为你挑一处水浅处,你意下如何?”
章立胖脸露出一个圆滑却又爽利的笑:“既定下了这桩买卖,再不东想西想西想,乱加猜疑的。”
“六郎君是个爽快人。”
还在观望中的几个富户见章立要围田,扼腕者有之,疑虑则有之,只围在那看着血米东问西问。
梅萼清又道:“老夫今岁只种十多亩地,拢共得两千多斤稻谷,血米耗种,一亩地少说也要十五斤稻种,只够种一百七十余亩地。”
那几人富商一愣,顿加这点犹豫抛到了九霄云外去,眼前光他们几个便有七八人,一百七十多亩各人一分,那还分得多少?
章立边与俞子离看着泊泽图,边小声问:“俞郎君,这栖州寻常米一亩几多产?”
俞子离一笑,道:“糯米比别的地方高出几斗。粳米籼米,却是一年两熟。”
章立立马道:“小人愿多造些田,种不得血米,种寻常稻米也使得。”
俞子离赞赏道:“六郎君有陶朱公之能啊。”
付忱看他们买卖做得兴旺,面色有些发冷,正要开口说话,一人忽地携住他的手腕:“付兄来了栖州,怎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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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付忱怔愣许久, 脸上才漾出一个笑意:“时兄,别来无恙啊。”
时载微有气喘,他被楼淮祀拉了壮丁, 管着蜊灰的事, 见识蜊灰的坚固后,时载就磨着楼淮祀要把蜊灰拿来修堤。
蜊灰拿去卖又卖得多少银?又有几人愿买, 也就邻州路近, 路上抛费少才划算,远途跋山涉水的,怕不是要折本。
楼淮祀翻翻白眼, 自己辖下这些人,怎一个比一个蠢钝,道:“时明府, 一看你就不知取巧之道。卖蜊灰又不是要你一车一车卖出去,你可以卖方子。本官看了看,其中的关键无非死贝的壳碾成粉烧和一在块, 沿海与江河流域都可和出来。”
时载自惭不已,又厚着脸皮重拾修堤之事。惹得楼淮祀大发雷霆,把时载赶走了,这姓时的一来, 不是问他要粮, 就是问他要钱,把他弄来做白工, 活跟弄了一个债主回来似得。
时载也不生气,打算榷场过后再去跟楼淮祀磨。这两日他也琢磨出该如何卖这个蜊灰,请了个泥匠,把蜊灰做糊成檐兽摆在铺子上, 又竖了一面竹编墙,往上面一层层地糊蜊灰,愣是把竹编墙刷得如砖墙一般。
精道立知此中机妙,一问,卖的还是方子,更是惊喜不已,扬言就要买断。
时载是个一心为百姓谋算来,哪许商客独占,依他本意,蜊灰最好遍地开共花,只略比寻常的泥灰价略高一点,万民可享之。当然,他也不敢擅自做主,只缠着楼淮祀要了主意。
楼淮祀实是怕了他,暗地与卫繁骂时载是时烦,骂归骂,蜊灰的事他也觉得应与万民,只叫时载做主。
时载大喜之下,只越发尽心办事,榷场人一多,直忙得团团转,偷空吃了一口中水,就看到付忱夹在人群之中,哪里按捺得下,他生怕出事,过来拉了付忱就要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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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萼清略有异色:“时明府与这位郎君相熟?”
时载道:“正是,颇有交情,没想到异乡得见。”他死死扣住付忱的手腕,道,“付兄随我去小酌一杯如何?”
付忱手腕一翻,挣扎开来,笑道:“明府忙碌,今日且不敢相扰,改日再来相聚一醉,如何?”
时载心中难受,道:“那我送付兄出去。”
付忱笑:“不忙,我一个行商走贩,自要在榷场寻摸一些买卖。我看这血米就不错,围湖造田,我也使得。”
梅萼清道:“若时明府担保,郎君不如也坐下详谈。”
付忱神色微变,道:“我看他们都未有保人,怎到了我这就要有人作保?”
梅萼清笑道:“他们亦要作保。”
付忱看梅萼清不是拿话来诓骗于他,镇定了一下神色,垂首一笑:“原来如此,那便暂且作罢。”
时载欲言又止。
付忱看他一眼,道:“与人作保,多有家破人亡之事,我还是不要连累时兄方好。”
时载只一味拉住他的手,目露一点祈求之意,又道:“我送付兄出去。”
付忱见梅萼清与俞子离都在有意无意地留意自己,反携住时载的手,笑:“就怕误了时兄的事。”
时载惊喜,道:“不会。”
“若是渎职,时兄怕不好跟上峰交待吧。”付忱笑着道。
“不会。”时载又道,“知州非是妄加苛责之人。”
付忱的管事听了这话,眼角下的肉微微抽动了一记,竭力掩好鄙视。栖州的新知州分明是个心狠手辣之辈,来栖州不过半年之久,监狱里关满了人,栖水边挂满了尸体,就这还不是妄加苛责之人,果然从来都是官官相互。头上加戴了乌纱帽,那嘴便再也说不来黑白分明的话来。
付忱随时载出了榷场,又走了一射之地,见左右再无官兵,当下挣开时载的手,道:“时兄,就此别过。”
时载哪肯放他走,苦涩道:“付忱……”
付忱靠近他,笑:“时载,官匪不两立,你是官,我是匪,你与交,你是通匪,而是则是背义。你我二人当自清自己是何身份。”
时载压低声音:“阿忱,从来没有千年为寇的,你就这般沉沦草莽之中,再不回首?”
付忱不以为然一笑:“我无亲无故,无牵无挂,阿载,你要我回首,却我回到何处去?”
时载心头巨痛,脸色整个灰败下去。
付忱又笑了笑:“阿时,家中有娘亲牵挂,当离我远点,免受我牵累。”
付忱的管事生怕付忱听了时载的蛊惑,冷笑:“郎君,我们回吧,何必与这等忘恩负义之辈多费口舌。”又讥刺时载道,“你们孤儿寡母,依附郎君家过活,得付家资助,读书识字。一朝付家遭难,你们母子倒好,生怕误了自己的青云路,避得远远的,只当不识。天无眼,竟也叫你这等人中了科举,做了官。此等心黑之人,又能做得什么好官。”
时载面上紫涨,双目微红,如遭雷殛,堂堂七尺男儿险些掉下泪来。他与母亲受付家大恩,却未曾有一丝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