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哭泣的安安在听见他的声音后也怔怔止了泪。
柔儿抚了抚微乱的头发, 腼腆笑道:“隔壁张家嫁去城西的闺女生产, 嫂子帮忙去了。”搬来住不久,邻里却处的像是认识了几十年, 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愿意相帮。
林顺点点头,侧目见柔儿眼底微青,显然没睡好,将壮壮架在肩膀上,又去接安安, “我哄着俩小的玩, 你去睡会儿。”
阳光很暖, 安安枕在柔儿臂上认真地望着林顺,他轻柔一笑,抬指掐了下孩子的小脸。
他如今和从前不一样,变得不爱笑了。人一旦有了心事,眼角眉梢都能透出几许沉重来,他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遇事更不会与人倾诉,独自品尝着失去的疼,品尝着挫败的苦,无法示人,无法消解。
没人比他更急切的想要日子变得好起来。
比失去更难过的,是认识到自己根本不配。且不得不承认自己不配。
柔儿怎么好意思将两个小的都推给他自己去躲懒。
“不用了,顺子哥您大老远过来,本就够辛苦……”
林顺伸手从她怀里夺过孩子,不容拒绝地道:“跟我客气什么,你现在的身子可不是你自己的,有个大病小灾的,孩子要跟着遭殃。是不是啊,安安?”
他把安安横抱在臂弯,柔儿也不好把手钻过去再把孩子抢回来,僵持了一会儿,实在没法子,柔儿不好意思地回了屋,却哪里睡得着?
林顺为了避嫌,一直没进屋里去,外头日头特别好,他去仓库搬了张藤条躺椅出来,铺了张软垫,把壮壮放在上面爬,自己坐在一边儿,将安安放在膝头轻轻摇晃着双腿,不一会儿安安就睡着了。
柔儿推开南窗,瞧见安安无比乖巧地伏在他腿上。他还轻抚着壮壮,细声给他讲着武松打老虎的故事,阳光洒在藤椅上面,细细碎碎透过藤条的空隙,落下一地金光。
柔儿眼前这个男人,好像一瞬就变成了赵晋。
也不知那个人,如今怎么样了。
两个孩子都睡了。
林顺抱着安安送到西边第一间炕上,替她盖了被,又去抱过了壮壮。
他轻手轻脚地出来,见院子里散落的柴火所剩无几,他抱了一摞木柴,怕吵着睡着的孩子,走去大门外,在巷子里把柴劈了。
又去井边挑了两桶水,一桶拎到厨房,一桶放在窗下备用。忙完这一切,他再没什么理由留下去,一回头,见柔儿走了出来。
她披了件家常旧袄,重新梳了头发,含笑道:“嫂子也快回来了,顺子哥别慌走,吃完晚饭再去。”
林顺想说不用,柔儿没等他回话,径直走去了厨房。
菜早就洗好了,适才孩子突然哭闹打断了她的活计,她把切好的鸡块丢进瓦罐,加水加料,放在泥炉上慢慢煮起来。
林顺话到唇边,硬生生吞下。他在院中立了会儿,终是垂头走进厨房,“我来舂米吧。”
柔儿也没跟他客气,两家人的关系早就超越了寻常亲戚,林氏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疼,哥哥他们赚了钱要余留一大半给她,林家兄妹不仅不计较,还全力支持着。
她和林顺把话已说开,过去的一切就如昨日烟云,早就散了。
她自自在在的切着葱段,掀开瓦罐盖子,把葱丢进去。
那边林顺添水入锅,将舂好的米倒入水里。两人谁都没说话,各有分工,又默契又快地做好一餐饭。
柔儿把鸡汤温在炉上,和面赶了几根面条,回身道:“待会儿用鸡汤下个面,给壮壮吃。”
壮壮一岁多了,已经长出一排小牙,可以吃些软烂的东西。林顺点点头,“一会儿我来煮,先让小家伙们睡吧。”他怕孩子们醒来柔儿又要忙得顾不上吃饭。
在屋里摆了炕桌,两人对坐下来,忽然沉默。
林氏迟迟不归,那汤温在泥炉上,咕嘟咕嘟发出声响。
林顺瞥了眼窗口,犹记得上头落的那滴血痕。
那人受了伤,伤势应该还挺重。阿柔与他独自在屋中,不知说些什么。她会为他心疼落泪吧
孩子都有了,放下并没那么容易,阿柔说要还家来,以后再也不会嫁,是心里受伤太重,还是因为还念着他?
林顺心里发苦,垂头搅着碗里的汤,“等安安没事了,搬回镇上吧,家里都惦记你们,一家人在一起,彼此都安心。我在寻住处了,届时在铺子附近寻个院子,把我爹也从乡里接过来,他年纪大了,眼睛耳朵都不灵光,身边不能没人照料。”他在合理自己搬出铺子的动机。说是为了照顾父亲,不是怕她不方便为她考虑。
但柔儿岂会听不懂,她拨弄着碗里的鸡块,抿唇道:“店里有空屋,您把林叔接过去,住在铺子里多便宜。顺子哥,其实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没敢跟哥哥他们说,也没人能替我拿个主意,我想问问你的意思。要是你也觉得可行,我心里就有底气了。”
林顺道:“你尽管说就是,若是需要保密的事,你放心,我用性命担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柔儿噗嗤一声笑出来,“哪有那么严重?”
林顺瞧见她笑,那张粉脸越发光亮明艳,他一时瞧痴了,几乎沦陷在她湖波荡漾的眼底。
柔儿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我是想,不回铺子里了。欹县民风淳朴,邻里都很热情,我在这里住这段时日,觉得很平静,很舒服。镇上虽有你们,可我总不能,一辈子靠着娘家人?前几天跟邻居郭大娘聊天儿,她说她认识一个婆子的闺女要出嫁,男方给了三十两银子置办嫁衣,可是县里挑来挑去总没价格合适花样也可心的,我大致问了问,觉得自己差不多能接这个活儿,您瞧我镇日无事,闲着也是闲着……”
她掀起眼帘,小心地打量他神色凝重的脸,“我若是跟哥哥还有爹娘说了,他们定然不赞成。自打我回家来,连个地也不许我扫,说实在的,今儿还是嫂子不在,才轮得着我下厨房,平时我不过出来溜达溜达,大伙儿就都劝着我去躺下歇息,顺子哥,我虽然去了省城两年,可我还是我,我不是娇小姐,也不是姑奶奶,再这么下去,我这个人都要躺废了。”
林顺抿抿唇,知道她说的也是实情。从前在娘家,她是最勤快的一个,陈兴在外头做事,她嫂子进门不多久就怀了身子,家里家外都是她一个人张罗。如今家人觉得亏欠她,生怕她在家过得不如意,怕她觉得家里不若省城舒服,个个儿都小心翼翼,加倍的想补偿她。可这么一来,一家人反倒生分了。
林顺道:“你是想我劝劝你哥?”
柔儿点头,“爹娘都听哥哥的,只要他点头,自然会帮忙劝住爹娘。可我不敢跟他说,怕他多心,也怕他不同意。”
林顺叹了声,夹了一块儿蒸南瓜放在她碗里,“这事儿交给我吧,我去跟他说。”
他又道:“看来你嫂子这会儿多半回不来,都是一家人也不用这么客气,别等了,先吃吧,我猜你差不多饿了。”
柔儿没料到他应得这么痛快,她一直不敢说,怕哥哥多心,何尝不怕他多心怕他觉得自己是为了躲着他,才不肯回铺子。
“既要长住,你一个女人孤儿寡母,怕有心人要惦记。欹县到底偏僻,人心险恶,若是没人陪你一块儿住,你哥绝不会同意。依我看,不若把陈伯父陈伯母也搬过来一块儿住吧,你忙的时候能有个人替你照应照应安安,你也好就近照拂他们两个老人,你哥毕竟要开铺子,事儿多,还真不若你照顾得周到。”
他替她把什么都想好了,“回头在县里也找个开阔的店面,若是这活计真能赚点钱,开个铺子支应一下日子,也算是门正经生意。我是赞成的,你哥也会同意,你着手大胆去做,有我们给你托底,你什么都不用怕。”
他捧起碗把鸡汤饮尽了,一抹嘴,溜下炕,“我去给壮壮煮碗面,等会儿喂他吃了,我就得走了,你慢慢吃着,不要送出来了,听话。”
他朝她点点头,阔步走了出去。
柔儿心里一松,长长叹了声。
她打算好了,一辈子靠哥哥,总是要给人添烦添乱,她还是想试试靠自己。
另有一重原因,她自然不敢与顺子哥提。
家里人一再透露出想撮合她和顺子的意思,她有些烦恼,实在不想再不清不楚的搅合到一块儿。他们自己之间说开了,彼此坦荡,可瞧在外人眼里,自然觉得是她跟了别人生了孩子,在外溜达了一圈,又想回来搭上顺子。
她也不想耽搁林顺的婚姻。有她在,风言风语就不会住,好人家的姑娘谁会愿意嫁个跟别的妇人不清不楚的男人?
晚上回去,林顺就把柔儿的打算跟陈兴说了。
陈兴靠在后巷墙上,诧异地望着他,“顺子,你可想好了?若是同意阿柔留在欹县,往后你再想见她可就难了。”
林顺苦笑:“若她当真觉得这样安心、舒服,见不见她,又能如何?只要她能高兴,兴子,你不想她高高兴兴的吗?”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柔儿试着接了第一笔刺绣生意。
她原本已歇了用女红赚钱的心,可没成想来到欹县,她这门手艺竟被吹捧起来,一件嫁衣以八两银子的工钱绣好,还给多做了两张枕套。邻居郭大娘是个直爽热诚人,四处替她宣扬,没多久,又接了一单某家夫人的寿宴裙子。
欹县不兴旺,人口少,地界小,没什么像样的绣坊,听说陈家娘子是从省城来的,会绣最时兴的花样子,且收的价格极低,不少大姑娘都找上门,想求她做裙子。
名声一传扬起来,生意就络绎不绝。
柔儿忙起来,只在某个睡不着的晚上,才又想到那个男人。
也不知道,他脱困了没有。
她希望他不要出事,好好活着。她也会好好活下去,好好的养大安安。
第61章
睿亲王府前街, 赵晋下了车,门里迎出一名文士,远远躬身下去行礼,“文藻兄, 王爷在内已等候多时。”
赵晋点点头, 抱拳谢过, 随在那文士身后, 缓步踱入王府。
在前院一处叫做净明居的院子里,见到了睿王。
睿王爷身穿蟒袍,束镂金玉带,不到三十岁年纪, 因保养得宜,外貌瞧起来比真实年纪要小上五六岁。
他正低眉瞧一幅舆图,听见下人传报, 他直起身,笑着朝赵晋招手, “文藻, 你过来瞧。”
赵晋走近,见他手指舆图上一处地方, “你瞧, 这北川、宁海一带,这么辽阔的一片草原, 原来长期被北漠人占着。多年征战,屡屡溃败,一向是我朝心腹大患。就在昨儿, 前线传来捷报, 威远将军和那些‘义军’合并, 出其不意捣了北漠老巢,那些北漠人回护国都,失了对北川的控制。咱们吃了这么多年败仗,总算扬眉吐气。今天圣上召我前去,问我,‘老三,你说说看,指派哪个去接管北川最合适?’我答:‘自是要寻个忠心可靠,有本事且沉得住气的,去把这些个被人占了几十年、早染了北人习气的地儿好好治一治。’”
他侧过头来,目光柔和地望着赵晋,“若你当初没有回乡,只怕如今也是个像样的官儿了,镇远侯一事委屈了你,所以本王想,应当给你争取些补偿。你去北川做个佥事,熬个一年半载,攒些政绩,先堵住那群老顽固的嘴,届时本王推举你做正职,没人会觉得不应该。今儿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这算个较好的出路,虽然一开始会遇到些困难,但只要用些手段稳住局面,功劳也是显而易见的。赵晋离开官场八年,贸然要回来,很难再挤入原来的圈子。他因揭露镇远侯罪证,也得罪了不少人,把他留在京城,对他来说也甚为危险。所以睿王替他谋的这条路,不但适合他,也是最快捷的一条晋升法子。
赵晋尚未回话,就见一武将大步走来。
“王爷,闻仲达在狱中自尽了。”
睿王动作顿住,过了许久,方长长叹了一口气,“便宜他了。”
他吐出这四个字后,就扬手命武将退下。
赵晋勾了勾唇角,镇远侯只手遮天十数年,可谓是一代枭雄,连帝王尚要忌惮他的势力。到最后,自戕在寸许间的牢狱里头,只得“便宜他了”这四字评说,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王爷。”他躬身拱手,行了大礼,“多谢王爷抬爱,如此信得过赵某。不过,赵某这些年闲散惯了,商场上怎么赚钱使绊子,赵某擅长;如何治民为官,赵某是真没那本事。王爷若要赏赐,赵某想替卢剑锋求个恩典,当年齐王谋逆一案真相今已大白于天下,他被镇远侯及其走狗冤死狱中,背负骂名这么多年,赵某想请王爷为其正名、平反,准其子卢青阳科考入仕,重振卢门。”
他语气郑重,恭恭敬敬等待上首之人的答话。
沉默的氛围中,他能感觉到,一抹锐利精明的视线正在探究地打量着他。
彼此僵持许久,听见上首一声轻叹。
“文藻,你倒也不必如此小心。”兔死狗烹,从来只是寻常。赵晋自己做的就是出卖人的营生,有些事看得比旁人更透彻。
赵晋扯唇一笑,将头垂得更低,“望王爷成全。”
睿王沉默许久,轻嗤了一声,“罢了,既然你不愿做官,本王若是坚持,岂不是在为难于你?卢剑锋正名一事,本王早已命人上了折子。你放心,此事本王会督办着的。”
赵晋正色揖道:“如此,赵某在此谢过王爷了。”
睿王不再理会他,负手踱入内室。赵晋退出来,推开门,见适才那回话的武将还在门口立着。
“齐大人,别来无恙?”
齐凛回过头来,神色肃然,退了一步,“赵官人。”
赵晋笑道:“大人和小雁春姑娘,一向都好?自打这名角儿进了大人后院,浙州那些好戏之人,可都惋惜得紧,多少人打听着,四处探寻春姑娘下落,赵晋嘴严得很,可一个字都没往外说。”
齐凛闻言蹙了眉,顿了顿道:“那齐某,多谢赵官人了。”
齐凛为了收纳小雁春一事被赵晋要挟,助他接下了朝廷采办。齐凛是个正派人,从来不敢私下背着王爷谋事,为了小雁春,他不知痛苦了多久,狠狠折磨了自己数月。直到镇远侯一事揭露,他方发觉,赵晋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给外人看的,他早就认识睿王,什么收买要挟,攀附结交,都是做戏。是为了让人真以为,他是因在镇远侯处受气太过,不得已来寻旁的靠山。借此光明正大地面见睿王,商议了其后诸事。既不落人口实,又不至叫镇远侯起疑。——毕竟在京城地界拜见一个王爷这种大事,根本避不过镇远侯的眼线。
齐凛心情复杂,自己彻头彻尾被人利用,被蒙在鼓里,这种滋味当真不好受。
赵晋朝他拱拱手,“赵某下个月回乡,届时治个宴,请朋友们喝两杯,不知齐大人可肯赏光?”
齐凛愕然:“赵官人要回浙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