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嬷嬷忙带着人冲进去瞧太太的情形。
卢氏倒在帐子里,哭得快闭过气去。雪白的肌肤上有几块淤青,秦嬷嬷不忍瞧,忙移过被子将她遮住,吩咐侍婢快去打水进来。
秦嬷嬷抱着卢氏,心疼地道:“爷对太太动粗了?”
卢氏不吭声,眼泪无声垂落,肩膀抖得厉害。
秦嬷嬷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爷……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瞧他适才去的样子,生气得很,您、您是不是又左着拧着?太太,您这样,多伤夫妻情分啊。”
卢氏埋头在她肩窝,揪着被子咬牙道:“我觉得恶心,嬷嬷,我恶心透了!我不要伺候他,不要跟他生孩子。他毁了我一辈子,我也要他付出代价!他这辈子,都别想有儿有女,别想后继有人,别想有子送终!”
“嘘!嘘!太太,可不敢这么乱说啊。”秦嬷嬷吓得忙顾四周,见身侧没人才稍稍放下心来,低声劝道,“太太,这样的话万万不可再说了!爷本就疑心当年三姨娘的死,给人听见您说这话,岂不是引火烧身?”
卢氏恨恨地道:“我为什么怕他?他能把我怎样?杀了我?杀了我,我才算解脱呢,我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真是够了,腻味透了!”
赵晋没有乘车,他披了袍子,径自来到前门马房,牵了匹马翻身跨上,飞速离开了赵宅。
福喜在后一路小跑,穿小道追逐着他的影子。
赵晋迎着寒风疾驰,自己心里没什么目的地。
北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呵气成冰的夜里,只闻哒哒的马蹄声响,在寂静无人的街上回荡。
福喜跑得快窒息,停了几步给自己时间喘气。他原本以为爷出了门会直奔明月楼,不想这会儿竟来了城西,看来是要去月牙胡同的了。
他心里稍定,一抬眼,见赵晋拐过长街进了小巷,果然往月牙胡同的小院去了。
柔儿是被惊醒的,马蹄声惊了四邻的犬,敲门声震耳欲聋,赵晋来得飞快,不打招呼就掀帘闯进里屋。
金凤跟何婆子自不会拦他,烧水的烧水,沏茶的沏茶。
金凤端着茶盘走到屋前,才要掀帘,就红着脸抽回了手。
柔儿睡着不久被吵醒过来,未及穿好衣裳下地,就见个人影撞上来。
赵晋衣襟冰凉,蹭在她温热的皮肤上,引得她微微发颤。
“爷……”
“闭嘴。”他凶得狠,捧着她的脸颊,堵住了唇。
——
天际刚露出些微光亮,习惯迟起的四姨娘尹留仙这日却醒的极早,只因昨日发现了一些事儿,她心里惦记着,实在睡不着。
她化了妆,换身鲜亮的洋红色袄裙,带着侍婢婆子浩浩荡荡去了上院。
到得院前,大姨娘姚萦香、二姨娘云碧若都已在廊下候着了。
二姨娘上前握住了四姨娘的手,“好妹妹,究竟什么事儿,把我们几个都喊到上院来?”
此时,侍婢掀帘请几位姨娘进入,卢氏穿一身素白,正襟危坐在厅心,四姨娘掩嘴笑了声,娇声道:“自是件大好事儿啊,你们还不知道吧?咱们爷,给咱们又纳了个新妹妹呢。”
第12章
屋里静默了一息,大姨娘二姨娘明显怔住。
卢氏嘴角噙了抹冷嘲,抬起那双冰凝雪淬的眼睛,浅浅瞭了四姨娘一眼。
四姨娘的笑在脸上僵了一瞬,她原想看的是卢氏神色大变恼羞成怒的模样,不想对方竟如此沉得住气,她进而加了砝码,低笑道:“这位新妹妹,听说八字好极了,是一元大师批命,能给咱们官人生儿子的人。”
她笑着回视卢氏,指尖轻轻扣着腕上的翡翠镯子,“一元大师说了,这妹妹肚子里,将生下咱们赵家头一个男孩儿——长房长子。”
语毕,卢氏恍若失神了一瞬。端庄的秀脸上闪过一抹郁色。
四姨娘瞧得分明,心下霎时荡开了愉悦的波纹,真好,她还以为太太当真化佛成仙,不再有凡人的悲哀喜乐了呢。看来不是毫不在意,子嗣一事,于她来说也是一道不可触碰的伤痛。
大姨娘攥着袖角,坐在圆凳上挺直了脊背,“留仙,你说得可作真?家里添人,万万没有越过太太不知会的道理。”她进门最久,却在几个妾侍里身份最低微,没人比她更需要有个子嗣傍身,可随着时间流逝,年纪渐长,自打赵晋纳了老三、老四,来她房里的时日更少了,若是再有新人进门,且还是被批命说要生儿子的,赵晋岂不再难来她院子里了?此刻,她一双秀目紧紧盯在四姨娘面上,只盼这邪气丫头说一句“玩笑罢了”。
四姨娘笑了下,羽扇似的长睫毛垂了垂,遮住眼底流露出的轻蔑,“香姐,自是真的喽,否则,留仙哪敢戳到太太跟前来?不是自个儿找不痛快?”
上回为着她跟太太拌嘴,赵晋什么狠话都说了,甚至狠心要把她送回娘家,这在她心里烙了块永远好不了的疤,但凡想起来就要隐隐作痛。
大姨娘哑了声,二姨娘拍拍她的手安慰了两句,方转过脸来询问,“四妹,此事你是打哪儿知道的?你说的那位新妹妹,人在何处?爷怎不把人接进家来?”
四姨娘拨了下腕上镯子,轻笑:“我自有能知道的法子,倒是为何爷不把人接进来,怕是要问问太太了。家里自来一切都是太太做主的,当年三姐跟我前后进门儿,请安磕头敬茶听训,一溜要在太太眼皮底下,连元帕都都太太收的。如今这新妹妹,已是陪床有阵子了,我心想着,太太该是知道才是,没道理跟咱们一样,是后知后觉的吧?”
她最喜争风,眼见赵晋与卢氏不睦,就敢在客人面前驳卢氏的面子,虽上回赵晋发怒,叫她收敛了些,可但凡有能挤兑卢氏的机会,她自然不肯放过。
卢氏倒没什么表情,伸指掸了掸膝头盖着的羊毛垫子,指甲修得干净圆润,不涂蔻丹亦自生光芒。她微微垂头,鸦鬓簪着石榴籽玉饰,轻勾唇角,淡声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才,值得什么大张旗鼓的四处宣扬么?”
一句话把几个妾侍都骂进去,四姨娘气得脸发白,另两个敢怒不敢言,纷纷起身垂头道:“太太说得是。”
卢氏又道:“且此事官人尚未知会,若四姨娘所言为真,只怕是官人喜爱新人得紧,怕给家里头知道拈酸哭闹,反吓着了新人。”她抬眼一笑,明眸善睐,一瞬素淡的面容生辉,好像暖融了冰雪的春阳般明媚。
她话锋一转,指尖轻搭在软垫上,“如今大家既知道了,总不好装不知情,该接了新人过来,把官人未完的礼数尽一尽,也好叫人知道,咱们赵宅也是个识礼的人家,你们说是吗?”
四姨娘也正是这个意思,与其外头养个女人勾得官人不回家,还不若将她弄回府里在大伙儿眼底下监视,赵晋总不好太厚此薄彼。且距离近了,能做的事就多的很了。
四姨娘少有的赞成了卢氏的提议,可卢氏接着出口的话,就叫她立时恼怒起来。
“大伙儿都同意,那就这么办了,此事是四姨娘提起的,可见四姨娘比咱们关心,不若接新人进门儿一事,就交由四姨娘办吧。萦香、碧若你们觉着如何?”
卢氏问的是另两个,根本没给四姨娘开口的机会。
那天赵晋没在,青山楼生意上有些麻烦,大掌柜将他请去拿主意,福喜中途回了趟赵家,在账上支了几万两银钱。四姨娘得了信,就趁这时去叫人去请柔儿上门。
她手底下的人早在家里憋了三年的气,四姨娘堂堂一个千金小姐,进门做妾伏低做小,这个惹不得那个不敢惹,如今来了个新人,还不好好施施威,替四姨娘拿捏住她?
再说这种没名没分的外室,最不得人尊重,是以几个婆子一上门,就气势汹汹的直呼柔儿名姓,命她赶紧随着去赵宅走一趟。
金凤跟发财露了面,上前好言好语拦着。婆子不听劝,上手就把两人都打了。实在拦不住,叫几个婆子闯进了院里,扭着柔儿就给丢上车,并把小院里的人都锁住,说要等太太示下如何处置。
发财从后院爬墙偷跑出去,到青山楼找到赵晋报了信儿。
彼时他正和几个官员喝酒,闻言脸色一沉,却不好立时离场。又耽搁了好一会儿,才匆匆下楼来。夜色已深,庭前飘着雪籽。他快步上了车,吩咐回府去看看。
柔儿冷得直打哆嗦,她只穿了身家常衣裳,薄薄的一件碧蓝小袄,头发松松挽起,毫无准备地被带到院子里。
在门前等了好一阵,屋里太太说头疼,不愿意见她。又被移出来,带到一座偏院,几个姨娘都在,也不请她坐。
四姨娘穿了身扎眼的大红,头上金饰宝石堆满,伸出雪白的手,叫柔儿靠近些,然后捏住她的下巴。
那只手冰冰凉凉,一点热气都没有。指甲尖尖细细,戳在下巴上生疼。柔儿再傻也知道现今是什么情况,他们嫉妒她分薄了赵晋的宠,用这种法子折辱她。
四姨娘目光轻蔑,低叹:“也不过是寻常模样,怎就勾得爷不肯回家?”
大姨娘木然不说话,二姨娘倒算和气,含笑道:“瞧你把这姑娘吓的。好妹妹,你别害怕,四妹不是坏人。”
然后问:“你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跟的爷?可走过正经的纳室礼没有?”
见柔儿摇头,二姨娘露出惋惜的样子,“可怜见的,没行过礼,没见过太太,可算不得正经的妾。”
不过就是个陪床的玩意,跟通房丫头有甚区别?
上院,卢氏坐在妆台前,一边儿梳头,一边儿哼着曲儿。
她明显心情很好,长久不舒展的眉头也松开了,甚至唇边噙了抹甜甜的笑。
秦嬷嬷替她梳头发,在镜中瞥见她神色,不由心情沉重,丈夫多纳了一房女人,换做别人,岂不心痛?偏他们太太,像是事不关己,甚至更有几分雀跃。
第13章
赵晋回来时,夜已经很沉了。
大姨娘跟二姨娘已告辞离去,柔儿被留在了四姨娘的房里。
四姨娘生得极美,甚至比明月楼的香凝、雪月还美。柔儿心里默默想道,赵晋这么多女人里,大抵自己是不起眼的一个吧?也难怪他会在初见面那会,嫌弃她不漂亮。
此刻四姨娘在沐浴,叫她在屏风外候着。她不知他们究竟想对她做什么,适才下马威给得不少了,强行带她过来,又是打量又是审问,一切她都忍了。到底还想做什么,难不曾还嫌折辱的不够吗?
赵晋不叫人通传,径直闯了进来。
柔儿坐在炕沿边儿,无措地站起身,她张了张嘴,刚想喊他,就听四姨娘含笑的声音道:“爷今儿怎么想到来我院儿了?”
柔儿回过头,见四姨娘裹着层巾布,就那么赤着双足走了出来。
雪白的肌肤上挂着水珠,映在光下更显盈盈发亮。她甚至新涂了一层唇脂,面容更是艳丽无匹,直把柔儿全然比了下去。
赵晋瞥了柔儿一眼,见她情状还好,心中稍定。
四姨娘挽住他胳膊,将他牵到炕前,顺势骑在他腿上,抬臂紧勾住他脖子。
经由书房那回,两人关系缓和多了。
柔儿听见四姨娘娇声的道:“是不是听说我房里多了人,所以爷才急巴巴地赶来了?爷新买了下人,也不与我说,怕我抢人不是?”
赵晋睨了柔儿一眼,低笑:“怎会?多日不见我的留仙,心里记挂得紧。”
四姨娘吃吃笑道:“当真?那爷今晚不许走,就、就睡在我屋吧,行不行?”
扯着赵晋的衣襟轻摇,撒娇道:“行不行,爷您答应人家嘛。”
赵晋笑了声,“行,这有什么不行的?”
四姨娘得了想要的,心里欢喜得很,一回身,指着柔儿道:“你还愣着干什么?爷来了,也不知倒个茶?笨兮兮的,都不知你怎么伺候的。”
柔儿顿了下,下意识抬眼去瞧赵晋。
他轻瞭她一眼,不置可否。难不成,真要她上前服侍他跟别的女人?
柔儿心里堵得难受,虽知不该抱有期望,可他如此薄情,还是让她心底隐隐发寒。她上前几步,斟了杯茶,刻意走到他身边儿,望着他的眼睛道:“爷,您请茶。”
赵晋刚要抬手,茶盏被四姨娘接了过去,她仰头嗅了下杯盏,扭头斥道:“你傻了吗?这茶早冷了。连倒水沏茶这种事都不会?真是笨死了。”
刚才那几个姨娘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现在才明白,是说她算不得妾,大抵只算赵晋买的个陪床的丫头,府里头这些姨娘都算半个主子,她都没资格跟人平起平坐。所以四姨娘才会使唤她使唤得这样没顾忌。
四姨娘手一扬,将茶水泼到地上,不少水珠都泼到了柔儿裙摆和鞋尖上。茶盏被扔在炕沿上,柔儿正要伸手去接,蓦地横来一只手掌,将那茶盏拾起来递到她手上。
赵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令道:“去换壶热的来。”
柔儿抿住唇,眼睛酸涩得难受。
他视线没在她面上停留,很快别过头,跟四姨娘重新腻歪去了。
柔儿腿发僵,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她捧着茶壶木然地走到门前,忽地听见后头四姨娘提到她的名字。
四姨娘说:“爷,陈柔太笨了,什么都不会,您把她给我使唤两年,我保准,把她训教的跟我身边的丫头一样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