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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转过脸看他。
  原来不是错觉。傅修云刚才抓住她手腕的时候就觉得她瘦了很多,骨骼纤细,捏在手里几乎没有一点分量;这时再仔细看她的脸,原本是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消磨出精致却苍白的棱角,最后汇聚成下巴那一点尖尖,酒窝里盛满的属于少女和新娘的甜美早就不知被什么稀释得荡然无存。
  这样娴静苍白的面孔有另一种美感,对他来说却透着陌生。
  “最后24小时了……”她几乎是咬着牙开口,话却说得像一种叹息,“我真的、真的一点都不想听到关于你和她之间的任何事!你们要怎么死去活来都跟我没关系,因为我不在乎,我也不想知道!我连听到江莹这两个字都只觉得恶心!要不是因为她是荆霄的太太,要不是因为荆霄……”
  她喉咙哽住,呼吸抽拉间困在那里,像动物发出悲鸣。
  载人航天不是只有荣耀,也有牺牲。
  多年前,荆霄的飞船进入既定轨道后没有返回。
  尽管他们都不愿意相信他死了,但他们也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跟傅修云从部队同期调入宇航局,情如兄弟,不管跟谁说话,眼睛比嘴巴更加能说会道,星星一样明亮,一笑就露出白而齐的牙。
  没有人不喜欢荆霄。即使静好无法再拿江莹当朋友,但看在她是荆霄遗孀的份儿上,连恨都无法名正言顺。
  “对不起。”傅修云突然冒出这三个字,却不知是为哪般。
  真稀罕,她上回听到他说对不起,还是在他们结婚之前。
  婚纱都订好了,帖子都散出去了,他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结婚。
  她慌得仿佛那天就是世界末日。
  竟然也就这么挺过来了,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年。
  现在是连眼泪都没有了。
  她看着他握紧又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的右手,深深吸口气,木着脸说:“怎么,又想对我动手?你打吧,就算你打死我,我也是那句话——我们回不到过去了,无论是跟江莹做朋友,还是跟你做夫妻。”
  傅修云眼底一片赤红,原本金属般锐利而有光泽的声线也暗哑下去,粗糙得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叶静好,我永远……永远不会再对你动手。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那天害你受伤。”
  “那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
  他抬起头来。
  叶静好缓缓地说:“我最后悔的,是当初在你悔婚的时候跑去找江莹,求她劝你跟我结婚。”
  荆霄一去不回,所有人的眼前都是一片黑雾,尤其荆霄的家人,和刚成为他家人的江莹。
  傅修云就更不用说了。他在候选名单上的顺位一直先于荆霄,最后六人名单却偏偏选了荆霄。涉及绝对内部机密,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既没受伤、也没犯错,甚至在之后一路仕途平坦步步高升,最后却是荆霄而不是他,进入那个永久与地面失去联系的操作舱。
  为什么不是我?这样的诘问对傅修云而言,在荆霄满载荣耀而归时可能会延伸出名为嫉妒的情绪,但在任务失败,英雄一去不归之后,必定转化为深深的内疚。
  内疚到他跟她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结婚。”
  因为荆霄的牺牲吗?
  至少叶静好当初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他去安慰江莹,甚至动了想要一辈子照顾她的念头,都是为了荆霄。
  叶静好那时不敢想傅修云也喜欢江莹的可能性。那种情况下,仿佛只要有一点杂念,都是对他们事业的亵渎,都对不起荆霄的牺牲。
  她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不要在婚事上丢脸,帖子都撒出去了,新郎悔婚,这会让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所以她去找江莹,拜托她让傅修云如期举行婚礼,尽快回到自己的人生轨道上来。
  不知道江莹怎么跟他说的,反正最后他人是来了,心……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有归位过。
  仔细想想,她婚前到江莹那里去跑一遭,真是自取其辱。
  终究是真心错付,她从一开始就走上错误的岔路,即使世界末日也无法回头了。
  倒不如当时就不结婚,说不定现在有另外一番天地。
  “你后悔嫁我了?”他依旧哑着嗓子问。
  “不是,我后悔认识你。”
  此生根本不该有交集。
  傅修云呼吸起伏着,突然一把拽住她的手摁在墙上,眼里的光先刺痛自己,又来刺痛她,几乎咬着牙:“叶静好,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目光如一潭死水,映出两个人的决绝和他一个人的狼狈。
  不再是惊弓之鸟的状态。
  还有什么好怕,再过24小时,她跟他都迈向同样的结局。
  沉默中的对峙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
  这时候了,还有谁会来?
  叶静好挣开他,擦干双手去开门。
  门口一群极为年轻的面孔,都是她课堂上的学生,原本吵吵嚷嚷的,看到她开门反倒都安静下来,站在台阶下面仰起脸看她。
  唯独为首的年轻男人正相反,一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白牙:“叶老师,我还以为你不在家。”
  不在家她又能去哪里?
  叶静好看着跟她一样在明大做老师的齐星河,微蹙眉头,想要出来虚掩上门再说,却已经来不及。
  “咦,表哥?”看到从她身后走出来的傅修云,齐星河说惊讶也不惊讶,只是笑容淡了,“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天然一张娃娃脸,混在大学生中也完全看不出为人师长的样子。
  傅修云沉沉看他一眼,并没有答话。
  “有什么事吗?”叶静好问。
  “我们来找你玩!”
  “叶老师,你开心一点,笑一笑吧!”
  “就是啊,像上课的时候那样,多好!”
  学生仔们七嘴八舌起来。
  “你们这是……”
  “噢,这些孩子天生乐天派,最后的时间想帮帮不快乐的人找点乐子。”齐星河解释道,“我就带他们来找你了。”
  哪有什么天生乐天派,只不过“父母皆祸害”的讨论组在社交网络长期存在,即使到了世界末日也有人不愿回到原生家庭中去。
  年轻人哪怕到世界尽头也觉得还大有可为,总有比跟父母相对无言更具意义的事等着他们去做。
  旁边的学生毫不讳言:“齐老师说,叶老师是他见过的最不快乐的人了。”
  这话让叶静好和傅修云都是一震。
  他说谁不快乐,叶静好吗?
  傅修云的不快几乎写在脸上,上前一步挡在齐星河和叶静好之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不用回家陪你妈妈?”
  “彼此彼此,表哥你不是应该也有更重要的人要陪伴嘛,怎么又跑来找叶老师?”
  年轻的学生们并不清楚叶静好的婚姻状况,更不认识傅修云,只是好奇这个一身戎装的男人俊朗英秀,为什么在这样特殊的时刻会从她的屋子里走出来。
  两人是什么样的关系?如果是男女朋友,甚或是夫妻,那怎么看都是天造地设的璧人一对,为什么女主角又那么不快乐?
  齐星河叫他表哥,那其实是很亲近的喽?可是他们之间你来我往一回,似乎又针锋相对,话里有话,不像是兄友弟恭的那种和睦?
  猜来猜去猜不明白,果然人生经验太少就要game over也是一种遗憾。
  叶静好看着这群年轻人的面孔,又感受到傅修云的气息从两人几乎近在咫尺的距离传递过来,她忽然生出勇气:“那你们打算去哪里,我跟你们一起去。”
  傅修云要留下就留下吧,她走就是了。
  她从玄关的衣帽架上取下刚才回来时穿的那件外套,就从台阶上走下来。
  学生们呜呼欢呼一声,拥着拽着她往外走。
  傅修云想拦她已经来不及,他的车就停在门口,此时此刻也知道她必定不肯坐。
  在人群中吊车尾的齐星河不知怎么的有点幸灾乐祸:“你现在可以走了吧?有我们在,叶老师不会有事的,反倒是你在她身边,她更加开心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章评论都有红包,前两章的已经发啦~
  第4章
  他并不是有意针对傅修云。
  家族兴盛,表兄弟姐妹就多。他跟其他人都很熟络,特别谈得来的也有,但只有傅修云一直是个神秘而疏远的存在。
  小时候都没怎么听家里长辈提起过这么一个表哥,好像一夜之间就冒了出来,而且从内到外全方位优秀,妥妥的“别人家小孩”。
  齐星河也是天之骄子,突然之间就被人给比了下去,嫉妒自然是有的。加上三姑六婆间也有传言,傅家这个孩子大概是私生子,来路不明,就让人更多了堂而皇之不待见他的理由。
  就连参加他的婚礼都带着几分不情不愿,远远地看着,挽着他手臂的叶静好即使一脸幸福陶醉,也不过是个浓妆艳抹面目模糊的女人。
  后来在明大校园里再见到她,感觉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他差点没认出来这是他那位表嫂。
  那时他才知道傅修云已经任满归国,两人也已经离婚。
  叶静好脸上的憔悴和眼睛里的灰暗,让亲历过那场婚礼的人,就像看到世界上最璀璨夺目的画作褪了色,不由好奇深究这几年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是好奇和同情,后来偶然去旁听了她的课,他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所在的工科学院都有学生隔山跨海去选文学院的课。
  叶老师不仅是人美,讲课的时候还有一种特别的魅力,绝不是什么面目模糊的女人。
  暴殄天物,他想。傅修云到底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这样的妻子?
  “你别打她的主意,她不是你可以觊觎的对象。”
  不愧是外交官,傅修云似乎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
  “这话就不对了,男未婚女未嫁的,谁是合适的对象要看叶老师自己的意愿吧?至少我作为男人,不会对她动手,更不会为了其他的什么人让她伤心难过。”
  这种时候还说这种类似争风吃醋的话,本来齐星河自己也觉得可笑。但看到傅修云脸上的神色就知道打中了他的七寸,结结实实让他也疼一回,心里莫名的一阵畅快。
  “你给我离她远点。”
  “不然就怎么样呢,要跟我打一架吗?”齐星河看到他身侧蜷起的手,几乎是挑衅,“你可以试试看。”
  走在前面的叶静好和学生们大概是没见他跟上来,都正好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们。
  隔着一段距离,两个男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也许没有那么明显,加上他们表兄弟的这层关系,谁也没往他们会打起来的那个方向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