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连他自己也没想过,机会竟然来得那么快。
那一年的春末夏初,永康城里的东风比往年更强。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城里飞起了一只又一只纸鸢。永康城的居民爱放纸鸢,从普通的燕子、蝴蝶,到各种奇花异草、秘闻灵兽,有钱人还兴攀比,搞了很多纸鸢比赛,一个比一个花哨。
自从第一只风纸鸢飞起,阿沐就不大坐得住了。
她时不时就用目光去搜寻天空,表情里透出十足的渴望。如果有她最喜欢的燕子纸鸢,她更是会两眼放光,而假如是燕子纸鸢飞得最高,她就会高兴得双颊晕红。
听贺姑姑说,阿沐最喜欢放纸鸢,以往每年东风起的时候,她都会兴冲冲地登上宫墙,牵着风筝跑个不停。
他不禁脱口道:“那让阿沐去啊。”
话说完才反应过来不合适:阿沐正服丧,禁玩乐,纸鸢自然也不行。
四周静默,宫人们纷纷垂首,连贺姑姑也不例外。经过小一年的学习,十三岁的姜月章已经明白,这世上礼法最重、人情次之、个人最末,哪怕是对一个从不见面、毫无感情的“血亲”,阿沐也要规规矩矩服丧到两年期满。
他突然不满起来:一个疯子皇帝罢了!
他从不知“敬畏”为何物,所有克制与忍让都是暂时的,是为了最终强大起来以后为所欲为。他一直这么坚信,对所有“大道理的限制”都不屑一顾,所以,因为服丧而不能放纸鸢?太可笑了。
活人的笑靥,难道不比死人更重?更何况他私心里,从来只有这么一个活人重要。其他活着的人不能同她相比,死人就更不行。
对于可笑的阻碍,就要设法去除。
他行动力很强,对自己的目标也十分执著。很快,经过了几天的谋划,他找好了一条通往宫外的路。
在某个云层很薄、天色很蓝的中午,吃饭之前,他拉着阿沐,低声问:“你想不想放纸鸢?”
阿沐愣了愣,紧张地回答:“不行不行,皇祖母会生气的。”
他得意地笑了笑:阿沐第一反应是太后,而不是她自己不愿意,这就好。
“那我们不让太后知道,不就好了?”他循循善诱,“今天下午,我是武场演练,你是休息,没课。等等吃过饭,我们悄悄溜出去,去永康城里放纸鸢。”
阿沐吓了一跳,可再一眨眼,她的脸色就陡然明亮起来。
这小孩儿从来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性子,相反,她骨子里有股跃跃欲试的冒险精神。
“你有把握?”她兴奋了,但还保持冷静,“那我们怎么出去,又什么时候回来?”
“你跟着我就行。放个纸鸢再逛一会儿,最多两个时辰。”他信誓旦旦。
阿沐又抿起嘴唇,挣扎了一会儿,但很快她就下定决心:“好!”
那个下午,最初一切顺利。
阿沐为了出去民间吃东西,午饭特意只吃了一点,完了就装困,说要回房间睡觉、谁都不许打扰。而他则是去武场走了一趟,很快就偷偷溜去阿沐的房间。
按着计划,他带上阿沐,顺利避开暗卫的耳目,一路往明珠宫外跑去。
等到他们真的从暗道顺利出宫,真正站在了属于百姓的大街上,阿沐伏在他背上,才“哇”地一声大叫出来。
“皇……你好厉害,好厉害!”她激动地使劲儿掐他肩,但还记着不能大叫出“皇叔”这个名号。
阿沐贴在他耳边,稚嫩的声音发出连珠炮似的询问:“你怎么做到的?我从没成功溜出来过!暗……卫兵都神出鬼没,你怎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换岗?”
不得不承认,他愣住了。
是啊,他怎么能从暗卫严密的耳目下,顺利带着阿沐逃出明珠宫?
――因为他为了避人耳目地杀死她、将她变成自己的傀儡,所以他一直都在查探宫中信息,做好万全准备。
那,这岂非是说……
十三岁的姜月章如梦初醒:现在只有他们二人在宫外,岂不是最好动手的时机?
动手……
他环顾四周永康城的城中心,人来人往,不是发生凶杀案的好地方。
他站得太久,引得背上的小人儿心急。
“皇……哥,哥哥!你别傻着不动,快走,万一被人抓回去就白跑一趟了!”她用劲抱着他脖子,晃来晃去,像一大团会自动揉面的面团。
不知怎地,他心中一动:“你叫我什么?”
“哥哥啊。我叫你哥哥,才不会引来别人注意。”她理直气壮,还继续催,“快走快走!”
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合乎情理的称谓罢了。
却让他魂不守舍起来。
他背着这小孩儿,隐在人群里,一步步朝有纸鸢升起的地方走去。他知道永康城里有几处广场,惯来是放纸鸢的好地方。现在风力正佳,天空中冉冉无数五彩装饰。
他是不是恍惚记得,他也曾像这样背过谁,穿行在阳光温暖的街道上?
还是谁曾像这样背过他,也口口声声叫过他“哥哥”?
没有,他很确定,没有。
一切熟悉都是无端生出的错觉。
但为什么,这种荒谬的错觉竟让他有落泪的冲动?
“……阿沐。”
他冲动地叫出她的名字。
“哥哥?”她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又开始使劲摇他,兴奋极了,“看看看!哥哥看!”
他这才回过神,本能地抬起头。正好一束强烈的阳光破开云层,直直照在他脸上,明亮刺眼,令他本能地扭头眯眼。
过了会儿,云影重来,他才偏头再次看去。这回看清了,原来是一只燕子纸鸢高高飞起,超过了每一只神气的对手,飞上云端,骄傲地睥睨众生。
只是一只小小的燕子,飞得那么高,已经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小点,可姜月章就是知道,那必定是一只高傲的燕子。
会被他背上这个小孩儿看重的燕子,一定是只高傲的燕子。
“哥哥哥哥,我也要放,我也要!”她开始磨他,迫不及待地指挥,“放燕子的,放燕子的!”
这小傀儡,先命令起他来了。他心里嘀咕,继而无奈地发现,自己竟然也习惯了。
“好好好,燕子的,知道了。”他顿了顿,“阿沐,你知不知道,买东西是要钱的。”
“买……”
她显然有点糊涂。作为一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太子,阿沐虽然学过买卖的概念,却从没实践过。
他逗她:“你有钱吗?”
她立即说:“我有没有很重要么?皇……哥哥有不就行了。”
“那我也没有呢?”
“啊……”
阿沐为难了一会儿,往他身上一趴,垂头丧气地说:“那我们就回去吧……总不能硬抢。下回能出来,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听上去可怜极了。
姜月章顿时心软,忙哄说:“逗你的,我计划周全,怎么可能漏了钱?你要燕子的纸鸢,具体是喜欢哪种花样?”
她埋在他背上,渐渐发起抖来。
突然,她笑出声:“哥哥,你太好骗了!”
每个字都透出无尽得意和快活。
原来她刚才是装的。他懊恼地反应过来,恨自己轻易上当,可这“恨”也不是真恨,是会让人一边笑一边骂她的那种“恨”。
这是什么样的情绪……想不明白,可真奇怪。
他赌气地想:真烦人,还是杀了当傀儡吧!
不过,还是再等等。现在依旧人太多,还有纸鸢没放。
那天下午他们挤在人群里,放了一会儿纸鸢。阿沐亲自千挑万选的燕子造型,花花绿绿的配色和图案。姜月章曾在明珠宫见过几个纸鸢,是受宠的宫人们放的,就那些纸鸢也远比民间街头买的精致许多,更别说太子殿下的爱用品了。
但――兴许是他记错了,但也兴许没记错――那天阿沐抱着他买的那只纸鸢,蹦蹦跳跳、兴高采烈,一点不像宫里精心养育的太子殿下,只像个普通人家的小少爷。
接下来,之后……
姜月章也记得很清楚。
他清楚地记得,他耐心地哄她,说:“这里人太多,我们来晚了,跑不起来,风筝也飞不高。”
她问:“那我们怎么办?”
他指着郊外:“我们去外面放。东郊外有高地,在那儿放纸鸢,肯定放得比谁都高。”
阿沐无疑是个聪明的孩子,但那一年她只有七岁。一个七岁的聪明小孩儿,无论如何都斗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心机。更何况,为了这一天,姜月章已经筹谋许久。
走在往郊外的路上,姜月章一直在默默思索。他尝试按照寻常人的伦理、道德来思考,自己的行为会被如何定性。
首先,白眼狼,这是肯定的。是太后救了他,给了他身份地位,让他受名师教导。如果他杀了太后唯一的孙儿,就是恩将仇报。
接着,阿沐是君,他是臣,以臣弑君就是以下犯上,也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再有,阿沐信他、依赖他,而他利用她的信任谋杀她,是背叛。
根据常理,能够得出这三点结论。
“不忠不孝不义……”他心不在焉地呢喃出声,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试探。
果然,走在他身侧、抱着大纸鸢的阿沐立即抬头,问;“什么不忠不孝不义?哥哥,你不要悄悄说我坏话,我不是这种人。”
“……没说你,傻子。”他扯了一下她的脸,看那白嫩嫩的脸颊留下几个指印,心中涌起一种古怪的满足,就像占有欲极强的所有者确定了所有权。
阿沐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摆出太子的威严:“那你在说谁?”
“说我自己。”他微微一笑,诱哄似地,“若我是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阿沐会如何?”
小孩儿用一种超出年龄的锐利目光盯他一眼:“你说认真的?”
“认真的。”
“你真会做出这样的事?”
“说不定会。”
“只有会或者不会。”
“好吧,那么,会。”
阿沐的神情忽然变得极其严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亲自杀了你。”
他心中蓦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