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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佘大人摇摇头。
  他的笑稳若泰山。
  “说的是,我也知晓……”
  ……
  裴沐摘下了耳朵上的小巧装置。
  她正靠坐在马车车厢内部。这架马车看似陈旧,实则是皇祖母传给她的,经历过数次改造,内里刻画无数法阵,坚固又绝密。在这里商量事情,大可放心。
  贺姑姑坐在她边上,用镇定的神情掩盖着一丝紧张。
  裴沐睁开眼,对她微微一笑:“姑姑,没事了,不必挂心。”
  “那就好,那就好。”
  贺姑姑长吁一口气,拍拍胸膛。接着,她又伸出手臂,小心地拍了拍裴沐的肩,柔声道:“陛下也别太操劳,您看您,这段时间都瘦了。”
  裴沐对她一笑,又往她那边挪了挪,好将头靠在她肩上。
  贺姑姑默不作声地搂住她,就像是真正血脉相连的长姐。
  不,就算是真的血脉相连,也不一定比贺姑姑与她之间更加亲密。裴沐想,她有很多秘密都没对贺姑姑细说,但她多年来贴身照顾自己,不可能没有发觉。可贺姑姑总是什么都不问,只是沉稳而细心地给她料理一切。即便是亲生的姐姐,恐怕也没有多少人能做到这样。
  “姑姑,”她禁不住撒娇似地叫了一声,双手抱紧贺姑姑的腰,“等我退了位,姑姑跟我一起住,还是另外住?无论姑姑想婚嫁也好,想去修炼也好,还是想四处走走看看也好,我都会支持姑姑。”
  贺姑姑被她逗笑了,轻拍她两下,很慈爱地说:“陛下尽说孩子话。奴婢不跟着陛下,还能去哪里?”
  裴沐不假思索:“姑姑不当奴婢,当个堂堂正正的人,去哪里都行。”
  贺姑姑愣住了。
  好半天,她才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含笑说:“好,好,姑姑不是奴婢,但姑姑还是要一辈子跟着陛下。”
  ……
  五月五日当晚,佘家开始暗中清点各厂火铳的流向。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这种事故高发的产品大部分都流去了黑道,而后者是最看重保密的。常常连买家的身份都是虚的,能去哪儿找?
  更别说,如果动作一下子太猛,可能还会引来报复。
  那些阴沟里混的老鼠,惯来疯起来是不要命的。
  不过,这样反而更加印证了佘大人的猜想:幕后黑手真正的目的在于火铳,他们是要用这东西来陷害佘家。
  杀害佘源他们的野修,多半只是一把“刀”,至于用刀的人究竟是谁……
  仓促间,连老谋深算的佘相都没有头绪。
  要说敌人,佘家潜在的对手、被他们谋害过的对家……那可真是太多了,一时竟无从查起。
  “……我总觉得,敌人就在这永康城里。”
  佘府深处的书房,佘相靠在太师椅里,闭目养神,手里不停转着两个玉润圣光的石头。
  这是极品的天然灵石,市面上千金难求,但在这佘府,这些不过是些玩物罢了。
  佘大人毕恭毕敬地站在老父面前。
  这父子两人的胸前都佩戴了一朵小小的、凄凉的白花。
  佘府中的人都佩戴了这白花,这是对那不幸的三公子的唯一悼念。
  佘夫人因哭闹不止,被勒令关在了小院里头,任凭佘大人怎么安抚,说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补办盛大丧事,佘夫人也只是一口唾沫唾他脸上,骂他没主见、没人性、没点父子情。
  妇人之见。
  佘大人暗自摇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现在查清佘家究竟被谁算计,才是最重要之事。
  显然佘相也是这般想法。
  e啦、e啦……灵石碰撞的声音不断在屋中响起。
  “小四。”
  突然,佘相睁开眼睛,若有所思:“你说,背后的黑手有没有可能,跟那小皇帝有关?”
  佘大人愣了一愣。
  如果这不是他敬畏的父亲提出的问题,他会哑然失笑、当即反驳,但既然是父亲说的,无论听上去多么荒谬,他都要好好想一想。
  “儿子也想过这个可能。”佘大人字斟酌句地回道,“可……即便假设那小皇帝真有这份手段,他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
  “我说的是,‘和小皇帝有关’,没说‘是小皇帝’。”
  佘相看了他一眼,目光隐带失望:“阿源比你机灵……唉,罢了。”
  父子两人齐齐沉默一刻。
  佘相重又闭上眼,手里灵石碰撞、转动的速度加快了一些。
  “万一阿瑛当年留下的不只是归沐苍呢?万一她只是让我看见明面上的归沐苍、明面上的姜月章,但暗地里还安排了其他后手?”
  老人喃喃自语。
  明明说的是先太后可能的算计,这张曾经也俊秀过的脸却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如同一点不可为外人道的神往。
  “阿瑛她啊,就是那样的性格、那样的手腕。如果她果真还有布置,我也不奇怪。”
  佘相带着那一点纯然的微笑,仿佛在对记忆中的谁说话,而不是对近在眼前、人过中年的儿子。
  佘大人略拉长了脸,却只敢垂头不语。
  “如果是阿瑛布置,能从什么方面?嗯……小四,再去查查修士同盟那头,看他们和皇室有没有别的往来。”佘相想了想,从容吩咐,“还有天琼院那头也查一查。另外,再去一趟大燕银号――你亲自去,将抵押资产的清单、文件原件全都检查一遍。”
  佘大人听得愣愣的。
  他突然一个激灵:“父亲是说,修士同盟居然……那我们的生意岂不是糟了!”
  太师椅上的老人却皱了皱眉毛,显出几分聪明人看蠢人时特有的不屑来。
  “无论什么事,都要假设好最坏的情况,接着再来判断可能性。”
  佘相有些冷冷地斥责了这句,才接着解释:“第一,假设阿瑛真的使唤得动修士同盟,就意味着至少七年前开始,修士同盟就彻底站在了皇室那一边。抛开小皇帝不提,摄政王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他如果毫不知情,这个假设的可能性就降低了一大半。”
  “第二,假设姜月章这位摄政王就是阿瑛留下的‘后手’,他在骗我们。那我们就要问问,骗我们对他有什么好处,或者不骗我们对他有什么坏处?”
  骗了有好处才骗,就意味着利益使然;不骗就会倒霉所以不得不骗,叫身不由己。
  “姜月章骗我们,骗得一个执政官的位置?可恰恰是他和我们合作,才能顺利逼得国家改制、皇帝早日退位。他手握军权,如果真要护着小皇帝,难道不是明刀明枪地更方便护着人?摄政王这个名头已经是能一手遮天,多要一个执政官的位置,对他来说有多大好处?还平白多了两个会议的掣肘。”
  佘大人听了这番话,才放下心来,苦笑道:“是儿子想岔了。对摄政王而言,如果他不是非得和小皇帝闹翻,那自然是保持皇权现状,对他掌控朝政更加有利。”
  佘相哼了一声:“你总算反应过来了。而假设姜月章是身不由己地和我们合作,那必然是小皇帝那头威胁到了他的权力。这个人或许是小皇帝,但更可能是阿瑛真正的‘后手’。而这样一来,又反过来说明摄政王是真心与我们合作。”
  话说到这里,佘大人那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他擦擦脑门儿上的汗,小心觑了父亲一眼,看他脸色还好,这才小心得出结论:“既然如此,儿子这就速速去查证一番。”
  “去吧。”
  佘相应了一声,手里转动的灵石也渐渐缓慢下来:“别耽搁了十八号的正事。”
  说的是十八日的皇帝退位大典,以及执政官上任、对大臣会议及众民会议宣誓的就任仪式。
  佘大人躬身退下。
  从始至终,这父子两人都下意识忽略了一件事……或说是两件事。
  第一,小皇帝果真是个草包?
  第二,小皇帝和摄政王之间,只可能有权力上的联系?
  于他们而言,这两个问题似乎并不能成其为问题,因为它们都太显而易见了。
  一个深宫里长大的娇气包,能有多深的心思,还能深过佘相不成?更何况先皇――他的母亲,还是个疯女人。
  而对第二个问题,则更可笑。两个处在权力之巅的人,任凭他们之间有多少少年情谊,也都会被权力冲散。
  因为权力就是这般诱惑人心也腐蚀人心的、怪物一样的珍宝。即便你一个人刚正不阿,为了你的家族、属下,你还能如何?
  就像佘家一样,就像这永康城里许许多多的顶尖权贵一样。
  像当年为了爬上宰执之位,抛弃青梅竹马的恋人、另娶他人的佘相。
  也像那位为了抓住权力、报复佘相而嫁入深宫的先太后。
  至少……
  在佘相眼中,这便是世间万物的至理。
  很快,他就将为了这条错误的“至理”而付出代价。
  第80章 历史的篇章(诡计与光明...)
  午后阳光灿烂。
  佘相站在书桌前, 悬腕握着一支上好的紫毫笔,凝视着桌面铺陈的素白宣纸,久久不语。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庄严地握着笔, 庄严地面向一张纸了。爱惜字纸这样清寒的少年举措,已经距离他十分遥远。
  良久, 他才又沾了沾墨, 写下一行字:五月十八日。
  这几个简单的字像一个个黑洞, 令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凝视着。
  看着看着,老人有些恍惚起来。
  怎么会这样?
  就像当年成亲时, 他挑起新娘的盖头, 凝视着那张不属于阿瑛的、平庸的女人面容,就像当年阿瑛嫁入皇室时, 他跟在漫长的迎亲队伍后边, 凝视着那生动的游龙转凤场景……
  分明是既定的事实, 却因其大大背离了他最初的预期,而显得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也就总是令他情不自禁地恍惚起来。
  多少年过去了, 除了接到阿瑛去世的消息时, 他早已不再有这样的体验。
  直到此时此刻。
  太荒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