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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平离开后,牢房里又恢复了寂静。无人与她说话,那寂静就是无声的压力。
  裴沐默默忍耐着。总归也忍不了多久了。
  她的待遇还不错,单独一间牢房,狱卒对她也客客气气的。她寻思着,应当是她受宠时的余威犹在,这些人还摸不清该怎么对待她。
  这样也不错,免去皮肉之苦。
  她被穿戴上手镣和脚镣,没什么事做,就坐在牢里发呆。她有一个小小的窗户,能看见天光。当她望着外头云聚云散时,她恍惚会有种熟悉的错觉,以为自己曾经陪谁一同看过类似的景象。
  但她明明从来没有经历过。
  牢里没有餐饭,只以每日一粒元气丹作为代替。如此,既饿不死,又能防止恢复力量逃跑,还能免去五谷轮回之扰。
  裴沐会自己在牢里走一走,尽量伸伸胳膊、踢踢腿。每当这时,门口看守的狱卒就会面面相觑,露出犹豫的神情,像是思考要不要阻止她。
  每隔一会儿,裴沐会问他们:“哎,姜月章说要将我亲自问斩,他定好什么时候没?”
  如此大胆肆意的问题,狱卒当然不敢回答。
  裴沐就只能自己无聊地转来转去,又安慰自己:忍到明天就好了。
  她已经能感觉到身上的热度,察觉到头晕;心跳也在变慢。她的身体……正在为了次日的假死而全力以赴地做好准备。
  她现在只希望自己的布置顺利,能让她“死”后被安安生生地运出去。
  如果姜月章一直不来,那正好乐得清闲,她也不用费心理他。
  但这一天晚上,姜月章来了。
  他毕竟还是来了。
  牢里很冷,不像宫里有奢侈的地暖。裴沐有些昏昏沉沉地靠着墙,身上时冷时热。她听见身后有动静的时候,窗外正好有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她忙着对流星许愿“希望明天一切顺利”,也不管民间传说扫把星只会带来霉运。
  所以,她没空转头,更没空搭理背后的人。
  那人在外头站了许久,才哑声吩咐:“都下去。”
  护卫担忧:“可陛下,裴逆凶狠……”
  “退下!”他陡然暴怒起来。
  人们噤声而退。
  裴沐听见了,不禁笑了一声。她勉力回头,轻声说:“你对他们好些,人家也是真的关心你。怎么你们当人上人的,总对旁人这样趾高气扬?”
  夜深了,牢里亮了灯火。不是那种精致的无烟灯,就是普通的灯火;每当寒风吹过,那小小的火焰就瑟缩几下,摇摇欲坠,看着真是可怜。
  姜月章的面容就被这微弱的灯火照亮。可他也只被照亮了一部分,在动荡的光影之下,他看上去反而更加阴沉了。
  他直直地盯着她,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归沐苓,你背后还有谁在指使。”他开口说话,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将你知道的六国余孽全都说出来,朕可以饶你不死。”
  裴沐心想,还说什么?她知道的那些不听话的刺儿头,不都给她设计,一一拔除了么?这些天多半已经血流成河。
  至于剩下的那些听话的人么……
  她微微一笑,正想说什么,张口却不住一阵咳嗽。
  “咳咳咳咳咳……”她捂嘴咳嗽,手上镣铐碰撞作响。
  ――当啷。
  姜月章不觉抓住了冰冷粗糙的金属栅栏。
  他握得那么紧,光影明灭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矛盾而凄厉的神情。就像是他必须如此用力地抓住什么,才能勉力阻止自己开口。
  但裴沐只垂首掩唇,不曾正眼看他。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说的。”她总算顺了气,声音有些虚弱,“姜月章,你杀了我吧。”
  “你……!裴沐……归沐苓,归沐苓!”
  他勃然作色,重重一捶栏杆,敲得四周一片金属回音。那回音跌跌撞撞跑出了好远,像很寂寞似的。
  “朕,朕……我想了你那么多年,你究竟有没有心?!”他咬着牙,终于忍不住满心愤恨。那阴郁的怒火朝她汹涌而来,却又像是他对自己的怨恨:为何到了现在,还是忍不住来看她,忍不住来质问她?
  ……就像他期望得到什么不同的答案一样。
  裴沐靠着墙,略睁着眼,平静地望着他。此时分明是她为阶下囚、他是堂上人,可不知怎么地,她却怜悯起他来。
  “姜月章,我不也陪了你这么久?当年为你落崖是真的,这七年的陪伴是真的,那我真心假意,又有何关系,咳咳……算起来,我觉得自己还亏了呢。”
  她轻笑一声,又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帝王死死地握着栏杆,浑然不顾掌心被刺破,鲜血滴滴流下。
  “呵,呵呵……好好好,你是说,朕还占了你便宜不成?”
  他禁不住地冷笑,怒火被推高到了极点,连那点心痛都全都烧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裴卿啊裴卿,你看着朕为你伤神、为你后宫空虚,放纵宠爱于你……你心中必定很是得意了?”
  “你拿着朕的赏赐、用着朕给你的便利,都做了些什么?全都拿去养那些六国余孽,好去颠覆朕的江山,甚至要取了朕的性命――是不是!”
  哐啷――!
  盛怒之下,他扬手砸来一样什么东西。裴沐实在虚弱,避之不及,只能勉强躲一下,面颊却还是被那样尖利的东西擦出了血痕。
  ……那是一个铜质烛台,一头尖尖,若方才她给砸了个正着,恐怕脑袋上得开个血洞。
  “嘶……”
  裴沐摸了一下脸,摸出一点血。因为疼痛,她微微蹙了眉,这才抬眼看着姜月章。
  然后,她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姜月章攥紧双手。他也像愣住了,那些愤怒都倏然冻结;他盯着她脸上的伤,略睁大了眼,却还没能仔细看,就见她转了个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阿沐,我……”
  他怔怔开口,却又立刻闭嘴。那句本能的关心、慌乱的歉意,几乎都要脱口而出――还好他按捺住了。
  又因为这种止不住的关注,而使他更加怨恨自身的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住平静,还有那状似冷漠的表象。
  一阵窒息般的寂静过后,他终于让自己的声音彻底冰冷下来。不要流露愤怒,所以也不要流露其他更多。
  “你们在大齐布下的网,已经被尽数拔起,剩下小鱼几只,假以时日,也会被挫骨扬灰。”他漠然道,“至于你,归沐苓,朕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他细微地顿了顿:“你说实话……当日在殿上,你为何要挡在朕的身前?”
  裴沐这时已经很困了。她被药力牵扯着,实在很想睡觉,而且她知道这会是漫长的一梦。
  人在太困的时候,如果被人强逼着说话,心情就不会太好。她也是。
  所以她冷冷地、不耐烦地回道:“牺牲几个刺客,做一场戏,就能赢得你的信任,原本是极为划算的事,谁知道那几人这么扛不住刑!我失算了。好了,你满意了?”
  她压下喉咙里的痒意,不叫自己咳出来。
  他站了很久。
  “……这就是你的答案?”
  声音柔和,冰冷,像一滴幽冥的忘川水落下,叫人骨头发寒。
  裴沐嗤笑一声,如同不屑一顾。她屈膝坐在狭窄的床上,抱着膝盖,将头埋下去。
  见状,姜月章低低笑了一声。那声音里密密麻麻,全是冰冷的愤怒。
  “很好,燕王果然有骨气。”他转过身,却又停下,侧头时长睫如阴云,掩盖着无尽恶意,“他年黄泉相见,还望你莫要忘了今日的所作所为。”
  “来人,传我谕令,三日后午时,于英华宫前,将归沐苓问斩。”
  裴沐没有回头,还凉凉地多问了一句:“哦,不对我用刑么?”
  “……没有价值的罪人,不配让朕费心。”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在狱中多停了一停。那僵硬的背影,宛如一个沉默的等待的象征。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所以他最终沉默着走出去,走出诏狱中的阴冷,将裴沐独自留在身后。
  而反过来……也同样如此。
  大门落下,宛如隔绝了两个世界。
  裴沐一直竖着耳朵,倾听背后的动静。当那声关门的巨响传出,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姜月章这人真难搞。”她嘟哝一句,又怔怔片刻,却兀自露出一点微笑,“哎呀,还等着我后悔求饶么?他那样子真傻,像是只要我说一句‘我是被逼的’,或者‘我其实后悔了’,他就会立刻打开牢门,将我放出去一样。”
  她认真思考半天,自言自语说道:“我差一点点就心软了……如果他不用烛台丢我的话。唉,也不能全怪他,要怪,就怪我们选择的道路不一样罢。”
  细碎的话语,落在静默的风里。
  寒冷侵袭的夜晚,裴沐渐渐闭上了眼。
  她失去了意识。
  ……
  英华宫内。
  长夜烛照,暖意融融。
  偌大宫殿内,唯有皇帝独自坐在龙椅上,其余空空荡荡,一个人没有。
  姜月章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望着前方。
  四方的铜柱微微亮着红光。那是修建宫殿时就精心布下的法阵,能取水加热,循环时便能形成源源不断的暖意,使殿内温暖如春。
  他眼前止不住地浮现那一幕――他今晚看见的那一幕:寒冷的诏狱中,阿沐衣衫单薄,歪靠在墙上,止不住地咳嗽,声音异常虚弱。
  她原本就生着病……
  心中又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冷冷呵斥:那是心怀不轨的叛逆――那个冷血无情的女人,竟敢欺君罔上!三日后她就会死,会被毫不留情地砍下头颅,那还在乎什么!
  可是,她一定很冷,她脸上还被他丢出去的烛台划伤了,不知道疼不疼……他并非故意为之……
  裴沐,裴卿,阿沐,归沐苓……
  他为何没有早些想到……
  可是,早些想到又能如何?大齐与六国余孽之间,本就只能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