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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顾舒窈隐约猜到了肖冰对自己的感情,但是现在听到他这般直白地说出来,还是仍不住微微一怔。
回过神来,顾舒窈冷笑道:“见我?你同我还有什么好见的?!”
肖冰静默片刻,方答:“我想见你,是因为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告诉你……我原以为随着年岁增长,这些话当是会慢慢变成淤泥,堵住我的想要宣泄的出口。但实际上没有。离开你越久,想见你的情感就越强烈,就越想要把我真实感受告诉给你听……”
顾舒窈感觉到真实情况和自己的既定计划有些走偏,但是仍不动声色,问肖冰道:“你的真实感受,是什么?”
“我……”
肖冰只说了一个字,垂下眼眸,又咬住了下唇。
此刻,肖冰脸上的神情复杂,说不上来是凝重、迟疑、忐忑、害怕……还是皆而有之。
顾舒窈没有催他,她默默地等待着。
果然,过了漫长的五分钟,肖冰才像破釜沉舟一般,抬眸,目光坚定地看向顾舒窈,道:“阿姐,打从我知晓你的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对你的感情就变了。我不再将你当做一个姐姐看待,而是将你看做了一个女人。然后,我控制不住地喜欢上了你……不,我心悦你,我爱上了你!可是,我配吗?爱你,我配吗?”
隐瞒了多年的心事终于得见天日,肖冰的情感像是泄洪一般,一发不可收拾了。
“阿姐,你曾质问我知晓了你的身份为何不告诉你。我是自卑啊!你是侯府千金,身份显耀,而我不过一介白丁,父母还做出了这般下作的事情……我根本连看你一眼都不配,又怎么配喜欢你?”
“所以我不敢告诉你,也不想告诉你。如果你不知道真相,那我们就还是身份平等、和睦相处的姐弟。你对我的关心是独一无二的,你是发自内心地、不求回报地对我好……我贪恋你这样的好,我不舍得失去。”
“阿姐,你不要怪我,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过爱你了。是对你的爱,让我失去了理智,变成这么个我自己都鄙夷的无耻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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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深情且激昂的表白说完,肖冰再次安静下来,等待顾舒窈的回应。
雅间里又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之中。
半刻钟后,顾舒窈“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肖冰啊肖冰,以前我还真的是小看你了。”顾舒窈笑着看向肖冰,眼中满是不屑,“放眼整个大周朝,能把自己的卑鄙无耻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除开你,也没有第二人了罢!”
说完这句,顾舒窈话锋一转,脸色迅速地冷了下来:“不过,你说的这一大通跑题了!今天我不是来问你对我什么感情的!我是要问你对妍儿是什么企图的!你为什么接近她?!你爱她吗?!还是你爱的是我们定远侯府的权势?!”
肖冰没想到自己的说辞没打动到顾舒窈便罢,还被她骂了一顿,顿时面色惨白,好半响才回答:“阿姐,我说过了呀……我接近妍儿,是想要再见你一面。”
说着,肖冰顿了一顿,又道:“但是她长得和你太像了,我经常恍惚之间,将她错认成了你,就忍不住想要对她好……但是她又和你不一样,她活泼、热情……而且她喜欢我……我想拒绝她,我也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她,但我拒绝不了。阿姐,长得这样像你的人,我怎么拒绝得了呢?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我和她就走越走越近了……”
“但是,阿姐,我从来没有爱过她。从始至终,我心里也只有你一个人。”
肖冰话音方落,雅间内就响起“砰”的一声巨响,藏在隔层里的关妍儿破门而出,一阵风似地冲到肖冰面前,操起桌上的茶碗,将茶碗里的冷茶一把往他脸上泼去!
“哗——!”
茶水茶叶,泼了肖冰一脸一身。
泼了一碗茶水,一脸愤怒的关妍儿好似还不解恨一般,冲着肖冰的脸再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啊呸——!肖冰!你个不要脸的混蛋!”
骂完,关妍儿便提着裙摆,转身抢出了门去。
顾舒窈不放心妹妹,忙给身后的丫鬟翠华使了个眼色。
翠华得令,赶紧追了出去。
听到楼下传来翠华追上了关妍儿的叫唤声,顾舒窈放下心,回过头来,就看到肖冰一脸镇定地抬着手,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污垢。
顾舒窈不蠢,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你知道妍儿在这里?”
肖冰点了点头:“我来得早,正好看到她从马车上下来,进了太白楼的后门。”
顾舒窈静默片刻,方问:“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给她听?”
再一次,肖冰看向顾舒窈,眼睛里有淡淡的悲伤:“因为我知道,这是阿姐你想要我说的。”
顿了顿,肖冰又补充:“而且,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顾舒窈沉默了:“…………”
“我自知做错了太多,也自知不配……过去三年里,我日日夜不能寐。每每闭上眼睛,眼前都会浮起那日在悦来客栈,阿姐你对我的指责……”
“我原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阿姐你、再也没有机会同你说一声对不起,却不想前几日,吴国公府的人找到我,说你想要见我……我高兴坏了。虽然我知道这一次见面,可能就是我们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相见……但是我还是很高兴。只要能见到你,能和你说说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阿姐,小冰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知道礼义廉耻……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应当弥补。”
“今天,我按照阿姐你的意愿,当着妍儿的面说出了这些话,让她对我死心了……”说到这儿,肖冰顿了一顿,然后满面忧伤地看着顾舒窈,哀求她道,“阿姐,你不要再怪我了,好不好?你原谅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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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肖冰这幅卑微的模样,顾舒窈感觉到自己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她知道,这是原主肖婉尚存在这具身体里的反应。
如果现在面对肖冰的人,是那个善良又宽容的肖婉,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肖冰的这个请求吧。
可惜了,现在肖冰面对的,是她顾舒窈。
她知道他前世做过的那些事情,而今世对他也没有多少感情。
原谅他吗?
不可能。
如是想着,顾舒窈粲然一笑,眉眼舒展,美艳不可方物:“肖冰,你所认识的那个肖婉,在你给她端来那一碗有问题的汤药的时候,就死去了。现在和你说话的,是定远侯府的大小姐、吴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关韵儿。”
“原谅你是肖婉的事,和我关韵儿,又有何关?”
顾舒窈的这个回答,虽然听着轻飘飘的,却像是泰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到了肖冰的心上。
压得他毫无喘息之力。
费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肖冰才没让自己当着顾舒窈的面倒下去。
面无血色地看着顾舒窈,肖冰轻轻地开口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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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已至此,顾舒窈自觉同肖冰没有什么好说的。
起身告辞。
肖冰亦步亦趋地将顾舒窈送到了雅间的门口,唤了她一声“世子夫人”。
顾舒窈闻声转过身来。
对着顾舒窈,肖冰双手抱拳,长揖至地:“这回,我们是真的……桥归桥,路归路了。肖冰在此,祝世子夫人——余生平安顺遂,福寿康健。”
肖冰话音方落,顾舒窈便看到两滴豆大的泪珠从他的脸上滑落,“啪嗒”两下,打在了地上。
顾舒窈顿时有些欷歔。
但是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冲着肖冰微微颔首,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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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太白楼听到了肖冰的心里话,关妍儿对他是彻底地心灰意冷,答应了宫中的指婚,并在两年后嫁入太子府,成为了大周朝的太子妃。
太子性情温和,又很爱护自己的妻子,关妍儿的婚姻生活十分幸福。
看到妹妹过得不错,顾舒窈便放了心。
关于肖冰的消息,顾舒窈后来有陆陆续续地听到过一些。
这一世的肖冰虽然没定远侯府的照拂,但是因为自己的优秀,还是考进了二甲。
因为肖家儿子的身份,还有同关妍儿这么一场纠缠,定远侯对肖冰极为不喜。
传胪宴后,肖冰授了山东青州府的推官。
——此乃是定远侯的示意。否则按照大周朝的惯例,身为二甲进士的肖冰是要留在京城做官的。
定远侯在知晓肖冰身份的那一刻,完全可以仗着自己的权势将他杖打一顿,让他偿了父母欠关家的债。
但是定远侯还是觉得这样太便宜肖冰了!他要让残酷的现实教肖冰做人!
那青州府一连大旱了两年,最是民不聊生的地方,寻常官员要是听到自己要去青州做官,只怕跑都来不及,哪里肯去?
况且当地官僚拉帮结伙成性,像肖冰这样没有背景的人过去,只能沦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肖冰没有辞官,而是听从朝廷的安排,去了青州。
肖冰终生未娶,一心扑在政务上,想要在仕途上有所建树,却无奈百姓刁蛮,地方官员排挤,郁郁不得志。
因工作勤勉、日以继夜,肖冰年纪轻轻便落了一身的病痛,最后只活到了二十六岁。
至死,肖冰都没有升官,一直都是那个小小的推官。
听到肖冰的死讯时,顾舒窈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再听说肖冰生前给自己立的碑上只有“有罪之人”四个字,顾舒窈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情。
京城秋日的夜,和顾舒窈记忆中的东岙村的秋夜一样凉。
睡不着觉,顾舒窈披衣而起,走到院中,看夜空中的星。
——天上的星星,有那一颗是肖冰的,又有那一颗是肖婉的?
一切归于死亡,肖冰见到了真正的肖婉,是否能得到她的原谅?
顾舒窈正思绪纷纭时候,丈夫祁恒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身后,为她披上了一件狐毛里的大氅。
“天亮了,仔细着凉。”
祁恒道。
顾舒窈知道丈夫就在自己身后,不假思索地往后一靠,依偎到他怀里。
“阿恒,还好,今生遇到了你。”
祁恒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将顾舒窈紧紧地圈在怀中,在她的发顶落下一吻。
“我亦是如是想的,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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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世,顾舒窈一如肖冰所祝福的那般,平安顺遂地活到了八十七岁。
她是在睡梦中去世的。
吴国公夫人仙去的第三日,吴国公也在梦中,随她去了。
夫妻两人相爱相知相守一世,佳话传承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