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静姝抬头看着月色,想起自己格外喜欢的一首词:“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皇上侧首看着月光用的贵妃,微微一笑,想着这首词的下半阙,不由道:“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怪不得贵妃喜欢,实在是这首词形容爱妃恰如其分。”
众嫔妃只恨爹娘给自己生了一对耳朵,在这儿听皇上肉麻兮兮的夸赞贵妃。
尤其是嘉妃,心道:什么肝胆皆冰雪,贵妃是脑子里明明都是冰雪,还是化了的冰雪,都是水!
皇上转头要回殿内时,忽然在簇拥他的妃嫔中一眼看到了高常在,不由一个恍神。
碧色锦纱上头绣着百合如意暗纹,水绿色绣碧绿烟柳的长裙,一色朴素的青碧,而头上也只簪了一枚宝钩状的玉簪,两枚丁香花样的素银耳坠子用细细金线穿了垂下来。
好似时光倒转,十几年前的贵妃站在跟前儿。
莞尔一笑。
嘉妃目光如炬,立刻笑道:“皇上您瞧,当真是堂姐妹,高常在生的真有几分像贵妃娘娘呢。”
皇上也不过一个恍惚,随即便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嘉妃不意皇上一言不接,便也当此事不存在,侧脸儿与旁边的舒嫔说起了今年的松仁月饼味道好。
再不肯说一句关于高常在的话。
见好就收,嘉妃一贯是有眼色的。
簇拥在皇上身后的诸位妃嫔此时分列两边,再拱卫皇上回去。
高静姝忽然想起从前跟着大主任查房,也是大主任走在最前头,他进病房,然后一众尾巴跟进去。他查完了要出来,簇拥在身后的主治、住院医师和学生们再呼啦啦分开,等他带头出去,再像尾巴一样跟出去。
她笑起来。
果然,等级在什么年代也存在。
那自己在后宫,皇上是院长的话,自己也算个业务副院长啦。
这样想着就美滋滋起来。
而皇上端坐上首,看着贵妃的笑颜,心道:她还笑得出?只怕满宫里都瞧的出来,高常在故意仿了她初入宫的样子争宠,倒是她自己,还笑得无知无觉,没心没肺。真是叫人吃了都不知道。
唉,朕怎么能不多照看些呢。
皇上落座,纯妃后就该是娴妃敬酒了。
娴妃只是照例说了寻常吉利话,皇上也是照例勉励她近来料理宫务辛苦了。两人奏对完毕,皇上也喝尽了娴妃的敬酒。
六宫妃嫔心道:大约皇上跟张廷玉等朝臣,也就是这个模式了。皇上大病一场,正是要看后妃对他的婉转体贴的样子,娴妃竟连这个时候都仍旧是一本正经的。真是脑子都用在工作上了。
见皇上吃了两口菜后搁下筷子,嘉妃适时起身。
李玉便上前要给皇上添酒,谁料皇上伸手一挡,忽然道:“贵妃,你坐过来,给朕倒酒。”
惨遭拒绝的李玉连忙往旁边使眼色,小福子迅速搬过来一个绣墩搁在皇上后方。
李玉恭敬的捧了酒壶递给贵妃。
高静姝还沉浸在自己是副院长的喜悦中,骤然被点名,只得起身给皇上倒酒,然后坐在他身后,颇为怨念——这下连口菜都吃不着了。
嘉妃笑意未改:“那臣妾敬皇上和贵妃娘娘,娘娘为咱们妾妃之首,这回又亲自侍疾,果为嫔妃表率。臣妾等都一心感慕,从今往后,当效仿贵妃娘娘一般忠心体贴侍奉皇上。”
这话说的就入皇上的耳朵,对嘉妃露出了赞许的笑意。
高静姝也得在心里写个服字:嘉妃为人真的少露峥嵘。自她过来大半年,嘉妃说话总是不露太多痕迹,让人难以捉住痛脚。
比如上回她虽然率先说出林太医夜半出门一事,但也只是那么一说,毕竟是她相熟的太医见到了林太医出门,而之后她也并未说出任何对贵妃不利的影射之言。
嘉,意为美好。
皇上对嘉妃的考评一贯是不错的。都是生了一个阿哥,愉嫔还是满八旗出身呢,位份都在嘉妃这个包衣下头。可见在皇上心中,嘉妃地位如何了。
况且嘉妃母家又是朝鲜族出身,康熙爷年间才入了包衣,大约是外域人士的关系,皇上也一向较为宽待,就像是立一个对异族宽厚的牌坊一样,对嘉妃就比对旁人宽容些。
嘉妃,也似乎总能说到皇上心坎里去。
果然在这个宫里,每个能活下来,且活的好好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智慧。
李玉早从贵妃的案上又捧了杯盏来。
高静姝就喝了嘉妃敬的这一杯‘贵妃为我辈楷模’酒。
皇上赏脸满饮一杯的就是贵妃和三妃了,其余从舒嫔开始,皇上都是沾沾唇。
到了贵人起,皇上连杯子都不举了,只负责点一点龙头,表示朕已阅。
终于四十多个嫔妃都阅完,宴席也可散了。
今日是十五,皇上自然未翻牌子,仍旧回了养心殿,看了看皇后,就准备独自入寝。
宫女伺候着皇上换了寝衣,放下帐子。
皇上见到鲛纱,忽然一笑:“等等。”
宫女忙将帐子重新挂到金钩上,敛气退到一旁。
皇上盘膝坐在床上,问李玉道:“新人的绿头牌都做好了吗?”
虽然这该是敬事房的差事,但李玉仍然回答的很熟练:“回皇上,打您从木兰启程往回走时,敬事房就报上来做好了今年新入宫小主们的绿头牌。只是您龙体不安,便一直未呈上。”
皇上以手支颐,漫不经心道:“将高常在的绿头牌撤了,从此后不必随着送来给朕。”
李玉震惊了。
虽说乾隆三年进宫的那一批秀女就惨遭皇上迷信的嫌弃,也有一直未承宠的妃嫔。但却没有连牌子都不被送上来的啊!
四十多个妃嫔,共四大盘子,敬事房多么灵啊,知道皇上一般看不到第三盘就会翻了牌子,所以六个主位娘娘,还有最近六个最得宠的妃嫔(当然,也包括大价钱贿赂他们的妃嫔)都放在第一盘十二个上。
亦或是宫里进了新人,就将新人们轮番多放上去。
从没听说,有妃嫔没上过盘子就再也不用出现的。
李玉的脑海里还在头脑风暴,但嘴上已经下意识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敬事房的徐思东正悠闲地躺着,还有个小太监叉着烧肉往他嘴里填。
像简州那样的小太监过得凄凉,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但混到敬事房主事这个级别的太监,早就把本家名姓找了回来,甚至外头的家人都以有这样一个亲戚为荣,兄弟家里抢着要把儿子过继给他呢。
这几天他可是赚的盆满钵满:皇上从木兰回来又病了一场。后宫一大半嫔妃干旱了大半年,终于要见到点下雨的兆头,当然得拼命给敬事房塞钱。
尤其是今年新入宫的新人,谁不想第一个承宠?
新人油水足,所以这几日徐思东乐得像掉进米缸里的老鼠。
“哟,你的日子过得倒是痛快。”
徐思东眼皮一抬,然后连忙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哟,这不是我的亲哥吗?您怎么贵步临贱地到我这儿来了?”
李玉笑眯眯看着他。
徐思东连忙亲自给他搬凳子,然后让着他坐:“哥哥有话叫了弟弟去吩咐就是了,皇上跟前儿又离不得您,您还亲自来了?可是皇上忽然要翻牌子?”
李玉摇头:“皇上是要摘牌子。”
徐思东奇道:“是哪一位小主惹了皇上不痛快?要摘几日,请哥哥吩咐。”
李玉道:“高常在的绿头牌,从今后就不必再送上去了。”
徐思东目瞪口呆。
李玉见他这样吃惊倒是乐了:“你收了她多少银子了?愣是这个德性?”
徐思东也不敢瞒着李玉,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两?”
徐思东神神秘秘:“一千两。”
连李玉都有点诧异了,这真是好大的手笔。
“高常在说了,让敬事房连着七日都将她的绿头牌放到第一盘。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新人入宫嘛,往前放两三日是旧例,多几天也不是不能办。所以高常在这样大手笔,咱们敬事房也奇怪呢,寻思高常在这是笃定皇上会翻她的牌子,还计划着想多被翻几日。还以为要出一位了不得的小主呢。”
结果就这?
“我这就吩咐了他们去撤牌子,等明儿我再在档上记一笔。”徐思东问道:“那是报病还是报月事还是报禁足?”撤妃嫔绿头牌都是要记录缘故的。
比如各位妃嫔的月事,不能侍寝,都会让宫女来报。
就连那些排在最后面的绿头牌,敬事房可以往后塞,但绝不敢自己就撤了哪怕一个最低微答应的牌子。
否则皇上想起来,一查档案是无故没放绿头牌,敬事房从上到下都得去慎刑司一游,还是有去无回的单程票。
李玉寻思,哪有什么理由呢,就报‘学贵妃没学好,惹恼了皇上’算了。
但面上不能这么说,只随口道:“皇上亲口让撤牌子,又不是你往日看人下菜碟偷偷办些鬼鬼祟祟的事儿,你怕什么。只写个病就完了。”
徐思东连忙喊冤:“哎哟我的亲哥,你可不能冤枉我!我胆子小着呢。”
等送走了李玉,旁边还捧着烧肉的小太监就问道:“师傅,那咱们还把那一千两退回去啊?”
徐思东震惊了:“你是个榆木脑袋吗?退?退什么退!这是皇上的吩咐,敬事房的差事。旁人如何会知道高常在的绿头牌没了?下回她再来送钱,咱们照样收!”
反正高常在也不能冲到御前去翻一翻牌子里有没有她。
“明儿是十六追月之夜,皇上定会留宿贵妃处。”延禧宫侧殿中,高欣正在掰着手指“然后大约就该翻新人的牌子了。”
宫女笑道:“今日皇上看小主看愣了神呢。”
高欣一笑:“唉,也是为着贵妃罢了。”
宫女蝴蝶是她从家里带进来的一个贴身丫鬟,此时连忙给小姐打气:“小主且看以后呢。您比贵妃年轻十四岁,贵妃娘娘今年都二十九了!您的好日子在后头。此时皇上为了贵妃对您另眼相看,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府上老爷对姑娘可是寄予厚望,只要姑娘得宠,再生下一儿半女的,姨娘在府上也能过好日了!”
高欣点头:“是这话了,为了阿玛和姨娘,也为着一家子,我受点委屈也无妨的。”
不单高欣做此想,六宫妃嫔也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皇上的恍神只有一瞬,但对于以揣摩皇上心思为己任的嫔妃们,今晚可都看到了这一瞬。
新入宫的新人都在心中暗恨:果然就先让高氏争了头一个侍寝!没办法,谁让自己没有一张像贵妃的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