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再一次被楚军团团围住,开始刘季是很从容的,因为他知道只要韩信和英布领兵前来,他和项羽的处境便会立刻调换。
可等了三日、五日、十日,韩信和英布都没有动静,而退守固陵城的汉军却连连失利,刘季开始慌了。
他们不来,岂不是将自己往项羽的嘴里送吗!
刘季慌了神,便找来吕诚问计。
吕诚回道:“他们不来,是因为没有得到分封的土地,若是大王真能如约与他们共天下,我想他们立刻就会带兵前来。”
“分分分,给他们!”生死关头,权势哪有性命重要。
齐地的韩信收到了新的任命书,诏书上真真正正给了他身为齐王的所有权利,但……韩信对蒯通问道:“汉王被围了?”
蒯通点头道:“算算时日应该被围了半个月了。”
韩信闻言一阵沉默,所以,被围了整整十二日才终于给他送来封王的诏书。
韩信苦笑道:“汉王又该在心中记我一笔了。”记他以出兵要挟于他。
蒯通直直的看着韩信,不语,但其神情已经表明了态度。
韩信叹了口气,他确实是以出兵要挟他,但他没想到,他真的要真的那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只是扣着……不愿给。
“那将军是否还要领兵前去?”
韩信摇头,“自然是要去的。”却是一道温润的女声。
韩信霍然站起,惊问道:“老师,您,您这么来了?匈奴那边……”
他虽没去周地,却知道那匈奴单于是个人物,而且对于中原土地、对于老师也是一直虎视眈眈。
“放心,”周宁笑了笑,“周军未动,我此番只带了五十士卒轻车简从而来,并未惊动旁人。”
第168章 楚歌
这个旁人指的是冒顿, 也指中原的各路诸侯,任谁也不会想到一国之君敢不带大军只身入另一诸侯王的领地,便是韩信本人都没有想到。
当初刘季被项羽打得几乎片甲不留, 日夜兼程逃到他这处, 自己是他的属下,他尚且防备自己, 假称是汉王使者混入军营, 趁黎明时分他还睡眼朦胧之时, 召开会议, 夺走兵权。
韩信握了握拳, 眼睛有些肿胀酸涩, 是自己太傻,那时汉王就在防备自己了,所以明明是他攻下的代、赵两地, 汉王却叫吕家兄弟负责经营。
对比刘季和周宁的举动, 亲疏立现, 所以此时,韩信见到周宁, 突然有种雏鸟归巢的委屈,只有老师从未变过,她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
蒯通说得对,遇到明主方能谈忠,以老师的品格, 再说老师与自己的关系,若是老师得到天下, 那……
封王的信传出没有多久, 刘季便陆续收到各路出兵的消息, 刘季欢喜之余,心中也有些恼怒,老子都差点死在这里了,他们还一个个只想着自己的私心!
不过刘季此时实在是太欢喜了,如今又是要倚仗他们的时候,所以那点子恼怒暂时都被他压在了心底,如今他满心满眼的都在等着各路援兵汇聚,解了自己的围困,并且把楚军包围起来。
除掉了项羽,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刘季日日看着舆图,怎么看怎么欢喜,英布已经从淮南启程,而韩信也从齐国出发,卢绾、刘贾的队伍从寿春和韩信同时出发,已经屠戮了城父,到达了垓下。
最妙的是楚国的大司马周殷背叛了项羽,发动了九江的兵力,同卢绾、刘贾等人在垓下。
“好呀!好呀!”刘季鼓掌欢喜不已,如今已然是楚军陷入了十面埋伏之中。
“大王……”项庄看着项羽很是忧心。
他们虽然在垓下修筑了坚固的营垒,但是士兵日渐疲惫而思乡,粮食又一日比一日少,已是惨淡经营,强弩之末,若不能尽快破局,继续拖延下去,局势只会对他们越来越不利。
“羽儿,你……”劫难当前,项伯也劝起了项羽,“那是你未来的妻子,又不是旁的什么人,夫妻之间,又什么不好说的呢?”
“大王!”钟离昧等众将抱拳请求道:“请大王向王姬求援!王姬手里如今有大军四十余万,上郡又与内史毗邻,只要王姬挥师南下,顷刻间便可攻破咸阳,叫汉王不得不回援关中,从而接了我军围困之局。”
道理项羽都知道,但……抛开身为大丈夫的尊严不说,项羽涩声道:“我如今去信,还来得及吗?”
汉军已经近在眼前,十面埋伏之局已成,说不定汉军立时就要动手了,他还等得到先生的援军吗?
若是等不到,那她收到他的求援信,该是如何心急如焚,日夜奔驰,又该是如何辛苦疲惫,待最后胜负已定、白跑一趟,又该是如何懊恼悔恨?
项羽代入自身想了想,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两只手扯住不停的撕拉掰扯,那是一种形容不出又难以承受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怎么忍心?!
“大王不传信试一试,如何知道?”武将们以为项羽是担心周王姬不肯出兵援助,毕竟汉王那边也和她有沾亲带故。
试一试?那说明有极大的几率是赶不及的……
项羽的手微微一颤,酒水洒出濡湿了他的手心,项羽只略微顿了顿,便沉郁而利落的抬手,一杯饮尽,酒水下肚,项羽便又恢复了往日的骄傲固执而不可一世、不容置喙的强硬姿态。
“不用。”项羽的否定凛然坚决。
众将领轮番劝了又劝,“您如此不信任王姬,王姬知晓了该如何伤心?”
项羽静静一默后仍旧摇头,不改决心,“我是堂堂大丈夫,岂可将生死托付一小小女子?如此行事,置我的威严于何地?”
如此生死关头了,竟还讲究面子?!
众将领又诧异又失望至极,见无论如何都不能叫项羽改了决定,众将领只能摇头叹气,满脸颓废而忧郁的离开帅营。
众将领离去,原本偌大气势、济济一堂的帅营一下子变得空荡,安静和黑暗像是两头巨兽,瞬间将帅营、连带着独坐在帅营里的项羽吞入腹中。
一切事物好像都被打上了什么叫人心情沉重压抑的滤镜,孤灯下的孤影影影绰绰瞧着好似佝偻了几分。
那么伟岸的身躯,那样威武的丈夫啊,那面对千军万马依旧如山峰般屹立挺直的脊梁啊,竟佝偻而颤抖了起来!
曾几何时,他破釜沉舟,以少胜多,一举击垮秦军的主力,令各路诸侯不敢仰而视之,是如何意气风发、英雄盖世,可如今他独坐一帐,掩面而泣,竟是连悲伤都不敢肆意。
相比弱小陷入苦困叫人纯粹的同情和怜悯,困兽的悲伤更加叫人揪心而不忍。
周宁听到远处传来楚地的歌谣,明明是她计划之中的事情,可心脏竟还是不期然的抽痛了一下。
他现在应该很痛苦,可接下来还会更痛苦,若他……
周宁长长缓缓的呼了口气,她是自私的性子,若他的情不够深,那么,周宁敛下眸子,伸手捂住自己的心脏。
四面楚歌是攻心之计,不能一举击垮楚军的防御工事,却能一点点腐蚀瓦解楚军的抵抗之心,垓下的楚军士兵一日比一日少了,除了死了,更多的是跑了,跑到了汉军军营去了。
形势一日比一日严峻,项羽独自坐在帅帐内叫来了水,他慢慢的净了手又拭了水,再缓缓的解开了甲衣,然后极其珍视而沉重的从胸膛处掏出了一个锦囊。
锦囊上的花样已经摩损得瞧不清样子了,颜色也有些黯淡褪色,瞧着实在没有什么珍宝的模样,反而像是普通农家经年用的老东西,但它却是被堂堂西楚霸王置于胸口处妥帖收藏的。
那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宝贝呢?站在帅帐外头,透过光影,隐隐看到项王又在把玩那锦囊的楚兵们如是想到。
项羽几乎是颤着手打开的锦囊,他常年戎马倥偬,拉弓舞剑,手糙得很,明明每次都是极爱惜的拿取,却总是笨手笨脚的拉了丝线。
小心的打开了锦囊,里头还有一根细小的竹管,项羽久违的勾唇露出了笑意。
先生总是这样周到细致,这纸条外头有锦囊兜着,不容易掉,可锦囊不防水,所以又装了一竹管,除非大火烧到了他身上,否则这里头的字迹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了毁了。
一笑过后,项羽又有些悲怅和遗憾。
悲怅先生果真神算,果真思虑全面,他竟真有决定再也不见先生的一日,又遗憾,这么小的竹管,里头装的笔墨必定少得很。
项羽取出竹管里的小布条,上头的笔墨确实很少,只四个字:“活着,帮我。”
但这四个字却如一块巨石投入项羽的心湖,瞬间便拍起惊涛骇浪。
情绪一瞬间翻涌上来,项羽掩面,眼泪从指间悄然流出。
她知道的,她果然是知道的,她知道自己对她的情深,除了死亡,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能叫他打开这个锦囊,能叫他舍得再也不见她。
而她,知他,并且对他也是同样的情深,所以她当头两字便叫他活着,怕他不拼命活着,怕他不拼尽一切活下去,那么从容不迫、举止优雅淡定的先生甚至向他示了弱,她叫他帮她。
项羽眼睛一阵酸涩,先生用情至深,同样用心良苦。
项羽心头酸软成一片,忽而又悚然一惊,先生是神算,难不成……
先生往后有劫难,只有他能救?!
第169章 办法
先生需要他, 他必须得活下去!
项羽突然爆发出极大的求生欲,他可以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可是先生……先生的容貌气质不俗, 那份才华和心智更是叫人心折, 若是没有自己护着……
听闻那匈奴的单于就对先生颇为觊觎,还有刘季,刘季是个老色坯,虽然是她姐夫,可娥皇女英古来有之,即便刘季看在她护住吕雉的情分上不动她, 可刘季手下还有个大将樊哙!
樊哙被先生砍断了手, 又一直言说与他订婚是先生, 若是他……一面是没有血缘关系, 还曾经是敌人未婚妻的妻妹,一面是亲如兄弟的心腹爱将,刘季会怎么选?
项羽越想越觉得心间仿佛有烈油真火,炙烤得他的心抽痛煎熬。
他绝不能叫先生陷入那样的境地!
可是眼下自己被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还能怎么办?去信求援,可若是先生赶不及,那先生该如何追悔痛苦,他不忍。
项羽焦急的在帐内想了许久, 又叫人唤来了一干将领帮忙一道儿想。
众将领见项羽真心问计,精神面貌与之前大不相同,皆是一喜, 然后故话重提, 提议向周宁求援, 然而项羽再次拒绝了。
众将领面面相觑,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如此危急的时刻,大半夜逗他们玩?
“除此之外,难道你们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吗?”项羽比他们更生气不满。
钟离昧沉默片刻,迟疑着说道:“有倒是有,但……只怕将军更不愿意。”
毕竟将军连向自己的未婚妻求援都觉得伤了颜面。
当晚,韩信收到了一封来自项羽的亲笔信,信中项羽的遣词用句低逊到了谦卑,明明白白的把自己放在了底下,放在了一个请求的位置。
韩信拿着书信也是心情复杂,他虽然对项羽当初的轻视有颇多怨恨,可他也是亲眼看着项羽如何一刀一枪成为楚霸王的。
昔日盛气凌人、目无余子的楚霸王此刻收敛了一身傲骨向他求援,他既有一种年少时被薄待轻视的经历得到补偿的慰藉,又有一种物伤其类的唏嘘,同时感慨项羽的重情。
项羽或许有许多这样那样的毛病,但重情这一点却是让人没法说的,从前次他遣使者来劝服自己叛汉失败后,他便再没想过找他拉拢自己,他知道是他的骄傲绝对不允许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求助于人。
可现在……韩信放下信叹息了一声。
“大王,”项庄神色复杂难明的撩开帘子进了帐内。
项羽立马起身,带着几分忐忑的看向他,“韩信如何说?”
项庄抿了抿唇,满眼担心的看着项羽,像是不知道如何措词,见项羽不耐烦的蹙起了眉头,这才避开视线低头回道:“那边,派来了使者想与您亲自说。”
项羽的双手攥拳,脸部表情一寸一寸变得僵硬而难堪起来。
所以,他送了言辞恳切的求援信还不够,对方还要派人来当面听他低声下气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