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问被问得颜面丢尽的吕公完全不敢应声,樊哙却答道:“有一小婢专门侍奉吕家姐妹,”又指着周宁问道:“她身边不也是只有一个哑妪吗?”
项羽看着樊哙伸出的手指,剑眉倒竖,当下就要拔剑斩之,一直沉默着站在周宁身后、仿佛局外人的刘季却好像突然间有了阵营,一下子跳到周宁面前,对樊哙出声喝道:“快把手放下,这是楚国左徒,你好大的狗胆!”
随着暴喝,还有一剑鞘从他手里掷出,狠狠的砸到樊哙身上。
樊哙也反应过来自己举止失当,收回手指,但还是恶狠狠的瞪着黑,非要他给个说法。
周宁看着身前之人,笑容极浅极淡的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沛公出手。”
刘季闻言转身退到周宁身侧,竟是应下了周宁的谢,笑道:“左徒客气了,是我这兄弟不懂规矩。”
周宁笑了笑,没再同他多说,她是谢他今日这一出,真是煞费苦心了。
樊哙生气不服,黑才是气到爆炸呢,什么玩意?什么玩意!
当初的郡守殷通都不敢对他家先生这么不客气,他算老几?
黑跳脚骂道:“我呸,一个小婢几姐妹用,你还觉得你挺阔是不是?没见识的杂碎,我家先生是只有一个老妪侍奉起居,可我家先生身边还有四十个百工各司其职,六十个士卒听候差遣,别说吕家,就是你老大沛公都没这个派头!”
黑话音一落,高一挥手,跟随二人前来的六十士卒俱将腰间佩刀拔出三分之一,又重重的还刀入鞘,发出一声整齐的仿佛携万钧之势的慑人的“噌锵”声。
这样的令行禁止、整齐划一哪里是普通的后勤兵,几乎与身经百战的精兵相差无几,项梁的目色一沉。
项羽收回拔剑的手,赞赏的看了一眼高身后的士卒,又丝毫不给吕家诸人以及刘季面子拍掌赞道:“好,说得好!”
周宁见此,侧头看向刘季,却见他两手大拇指插在腰带中,脸上带笑,半点没有羞恼的意思。
周宁收回视线,嘴角勾起惯常的弧度,论脸皮她还是不如他的。
黑怒急气急,又得了项羽这个听众捧场,越发情绪激动,言词顺溜,“我为吏多年,什么心黑手辣、厚颜无耻的罪犯没见过,今日却在你们这里长了见识了,说我家先生是你女儿?我就问你,你哪儿那么大的脸,你配吗?”
他家先生那可是周朝王姬!
“还有你!”黑伸出手指,学樊哙方才那样,不客气的指着他骂道:“我家先生放下身份唤你一声故友,你就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了?你且问问你自己,若我家先生真是女子,以先生的才学家资、相貌能力,你配得上吗?你也就配娶一个婢女奴仆之流!”
黑说着话,手指几乎要戳到樊哙的鼻尖。
樊哙身材魁梧彪壮,气力或许不如项羽,但肯定是远胜于黑的,而且人在羞恼之下,力气会暴涨,出手也容易失了分寸。
眼见樊哙怒目圆瞪,牙帮咬紧,额头青筋暴起就要发怒,周宁出声道:“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也没有什么比不比、配不配的。”
周宁上前几步,站到黑身前,对樊哙和吕家诸人道:“一场误会,大家别伤了和气。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大家都散去吧。”
樊哙仍旧不依不饶道:“我不信世上有如此巧合之事,吕媭那日失踪,你那日也从沛县离开,你们还长得一模一样!”
周宁见吕家诸人已经被黑嘲讽得难堪,俱是窘态毕露,没有再说话争辩的意思,便不打算再理会樊哙的歪缠,正想要带着黑和高等人离去,樊哙却上前一步一手擒住周宁的手腕,一手就要去解周宁的衣衫,“你若果真是男儿,为什么不敢脱衣服!”
看着伸到自己领前的大手,周宁的视线瞬间变得冰冷无比,黑和高反应极快的扑上前来,几乎是樊哙的手一触到周宁的领口时就被他二人驾开。
但樊哙也可以说是很倔强了,尽管人被驾开,他另一只捏住周宁手腕的手仍旧没有放开,于是周宁也被他带得踉跄了好几步。
“野哉好大的狗胆!”看着周宁被扯歪的衣襟、被拖拽拉扯而捏红的手腕,项羽目眦欲裂,双手握拳,双臂肌肉鼓起就要上前揍人。
刘季急忙伸手拦住他,“将军冷静,冷静,大家都是男人,也没……”
几点鲜血溅到刘季的侧脸,他劝解安抚的话语戛然而止。
第85章 不配
此时, 项羽不用刘季阻拦也停下了步子,刘季则怔怔的伸手抹向脸上的温热处,再收回手一见是红色, 脑子便有些发懵,两指不自觉的碾磨起来。
血!
刘季有了猜测心惊肉跳着。
“啊——啊——”
樊哙痛极的哀嚎声传入耳中, 刘季心头一跳,猛然转头,果然见樊哙右手被人齐腕斩下, 正鲜血直流。
刘季快步奔到他面前, 急得对身旁的人连推带踹道:“快去叫军医!快!”
刘季和樊哙此处的慌乱明明声音更大、动静更响, 却怪异的没有多少人关注, 大家的视线都投向了斩手的另一方……
真是人不可貌相!
谁能想到平日里温和文雅如一泓清泉温水的男子出手这么果断勇烈, 更叫人吃惊的是他此时的表情。
此时的周宁, 脸上不悲不喜、不惊不惧不怒,她的手大概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些微颤,但她的神色却平静极了。
她将刀还给站在她身侧被她拔刀的她的士卒,然后垂着眸子将自己手腕断掌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再然后就是轻轻的一声“嘭”响,断掌掉到地上,拍起一阵低矮脏污的灰色尘风。
她太平静也太冷漠了,与平常的、他们印象中的、或是想象中的她应有的性情模样全然不同。
巨大强烈的反差镇住了所有人。
周宁睫毛微颤, 不如此又如何呢, 叫他起了此念行了此举还全身而退, 这日后只怕谁都敢来试一试了, 若哪次不防, 被人得手, 那么她就要以女儿之身立于在场诸位之间, 被人……
当做战利品吗?
项羽对她的心思,刘季对她的觊觎,甚至樊哙心中的不平,她全都知道,所以她决不能在如此情况下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更不能在女子身份时有个她必须言听计从的生身父亲。
周宁抬眸看向吕家诸人,淡声道:“我确实不是吕媭。”
她的眼中其实并无恫吓警告,亦或是杀意怒气,但吕家诸人还是被骇了一跳,如此漠然的视线,仿佛他们只是……与她毫不相干、对她无足轻重的物件。
吕公闭了闭眼,似乎身子也往后倒了倒,他看到溅到自己鞋上的血点,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我,我知道不是……”
“你知道不是,还要逼先生解衣,甚至强行扒先生衣衫,怎么,是想要欺辱先生吗?”不待吕公说完,同样被吓到的黑回过神来立马怒而骂道。
此话一出,项羽虎目圆瞪,握住腰间刀剑,怒目视向吕家诸人。
吕公脸色瞬间煞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倒退半步,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老夫绝无此意。”
吕泽和吕释之看着项羽和周宁的视线里带上了怯意和懊恼后悔,吕雉看向周宁的眼神也带上了些微恐惧,全然不复初见时的温情依赖。
周宁垂眸,收回视线,终于,所有的吕家人都不再认为她是吕媭了。
刘季单膝跪在樊哙身边,看着军医为他包扎救治,听着自家兄弟的痛呼哀嚎,看着鲜血浸透了一层层纱布,他低垂的脸上目光沉痛,愤恨难掩,不过他开口所言,却是温厚而公正的。
他道:“今日之事确实怪不得周左徒,士可杀不可辱,若不是敬您是老者,这刀剑只怕也要加于你身,说起来,周左徒已经对您手下留情了。”
刘季言罢,目光沉沉的看向吕公。
今日事已至此,若不辨个干净彻底,他不甘心,他的兄弟也不会甘心。
这话说得大气,说得是帮理不帮亲啊,但周宁一听却知不好,瞬间看向高暗示他小心防备,果然,只见吕公的身子晃了晃,道:“今日之事是老夫胡搅蛮缠了,老夫给左徒赔罪。”
说罢,腿摆子一弯,竟就要给周宁下跪。
周宁眸色一沉,她没想到吕公还真舍得下这么大的脸,此举明里是道歉,暗里还是逼迫。
他们是想着她若是吕媭,绝不可能看着自己父亲给自己下跪。
周宁看向高,高立马会意上前稳稳的扶住了吕公,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跪下。
她确实是不能接受吕公给自己下跪,吕公和樊哙不同,樊哙是壮年男子,体魄武力皆胜于她,她因樊哙无礼而将之斩手,可以说是她勇烈,但吕公是老者,又手无寸铁,她若如此待他,便是失了仁义。
所以今日之事,若让吕公给她下跪,轻者有失仁义之名,重者……
孝道大于天,万事总有暴露的可能,万一有一日她的身份暴露了,今日吕公给她下跪之事,便会是她一生难抹的污点,更甚者,会叫她万劫不复。
周宁微微垂眸,她得想个法子,叫她即便身份暴露,也与吕家关系不大,甚至没有关系的法子。
见周宁手下之人扶住了吕公,刘季的眼睛眯起,吕公等吕家人的心头也都又升起了希望。
周宁稳步走向诸吕,对吕公道:“您是长者,又是我同僚的岳山,既然您一定坚持我与你有血脉之亲,恐怕只解衣是不够的。”
不待吕公流露出激动得逞之色,周宁接着道:“毕竟我与您女儿若果真长得一模一样,即便我证明了我不是女子,不是您女儿。”
周宁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被无赖纠缠的无奈,她苦笑道:“您又该怀疑我是您遗失在外的儿子了。”
“噗,哈哈哈哈~”黑闻言,不客气的大笑出声,旁的旁观之人也多是忍俊不禁。
吕公的脸色又红涨难堪起来,她这话分明是在暗讽他想要碰瓷攀亲。
左右颜面都丢失得差不多了,还不如搏一搏,吕释之沉声问道:“那依左徒的意思是?”
周宁笑了笑,转身背向他们走到黑的面前,一边走一边道:“血脉之亲自然要以血脉为证,怀王滴骨认亲,”周宁回头看向他几人,“我便与你们滴血认亲。”
周宁如此坦荡而无畏,倒叫吕家诸人又有些迟疑了。
周宁给他们时间考虑,小声和黑交待了什么,黑点了点头应下离去。
吕释之对吕泽和吕公小声说道:“今日之事,咱们已经把他得罪了,倒不如索性……,一则不知道他此举是否是在虚张声势,二则他说得也有道理,他若不是小妹,为何和小妹长得一模一样,只怕这里头有些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关联。”
不知道的关联?
吕泽看向吕公,皱了皱眉,难道父亲在外真有私生子?
吕公也皱起眉头,难道吕母……
吕公沉着脸点头应道:“好。”
周宁笑了笑,这沉着脸的一声好,整得倒像是她在逼迫他们一样。
周宁可不愿意惯着他们,于是淡笑道:“吕公若是不愿,也不用勉强,反正我与你到底有没有关系,相信在场诸位心中应该都有答案了。”
吕公被周宁怼得一滞,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调整了神色拱手谢道:“多谢左徒为老夫解惑,成全老夫思女之心,麻烦左徒了。”
周宁笑了笑,点头道:“确实是挺麻烦的。”
周宁淡淡的看向吕公身后的吕家兄弟和吕雉,又道:“我这人身子弱,一直小心将养调理着,从不敢磕碰受伤,因为身子病弱,脾气也不是很好,不想一件事同人来回拉扯,所以未免你们再有什么说辞借口,今次,还请诸位都一同验一验吧。”
吕家诸人还未表态,项羽听完先皱眉劝道:“先生何必为如此小事伤害己身?近日好不容易瞧着先生精神了些。”
伤害?这话小题大做得作为周宁亲师兄的张良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过让吕家诸人陪着一起验他是赞同的。
于是张良点头道:“师弟说得有理,如此也免去了他人言此法不准的疑虑。”
这几人非要逼迫至此,既然他师弟要割指流血,自然也不能让眼前几人毫发无损。
就在此时,黑和望一人提着一壶水抱着碗来了。
项羽见此听此,噌的一声拔出佩剑,咬牙怒而笑道:“好好好,某来为诸位割指放血。”
吕家诸人皆被骇得连连后退,观项羽此时气势态度,哪里是要来割指,分明是要来断指!
众人都被项羽拔剑之势引去视线,周宁淡淡的对黑和望道:“倒三碗水送过去。”
黑点头,换来士卒帮忙,将壶中之水倒了三碗,让三人端着候在项羽身后。
项梁自然不可能看着侄儿如此胡闹,出声喝止道:“项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