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笑着打量过来与吉闲聊的翘,他发间两色,是令吏里年纪最大的一个,今年已有五十岁,一副圆脸,由于总是笑脸迎人的缘故,脸上有许多笑纹,倒很有些慈眉善目的长者模样。
这是很有亲和力的长相,但这明显不合吉的口味。
下值之后,吉和乙正好在院子里遇到,他两的家在一个方向,便顺路着一同回家了。
周宁方才走在吉的身后,正对着乙,便也仔细的瞧了瞧乙的五官面貌。
乙今年四十七岁,可能因为常常肃着脸的原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分,又身姿挺拔,五官气质因为常年为令吏,他惯常的严肃便像是兼具了武人的凛然和文人的风骨,反而很有些韵味了。
这么个人,明知道对方的喜好,却肆意展现自己的魅力……
周宁瞧着两人的背影,浅浅勾唇笑了笑。
正巧这时同样下值的喜也走到了院中,周宁退开一步,礼让他先行。
喜目不斜视的走过,面无表情的扔下一句,“若不能考下令吏,这些都和你没关系。”
周宁笑道,“是,多谢喜令吏关心。”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喜步子一顿,而后继续迈步走了。
整个县衙前院这样气氛微妙了十来日,直到一日,一场又急又猛的夏雨,让前院复杂隐晦的暗涌有了几分清明。
这场雨声势浩大,雨点密集的噼里啪啦的落下,在积水处砸出一个个水涡,只怕一下脚就要湿了鞋袜。
周宁取出一把丝帛雨伞,对吉客套的问道:“雨太大了,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作为前院唯一一个马车上下班的人,平常也就罢了,特殊天气,还是得帮帮同僚上司的。
一向最不愿衣履脏污的吉看了对面一眼,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你先回去吧。”
周宁笑了笑,也不多问那他预备如何回去,径自走入雨中,在前院里遇到了同样撑伞而出的喜和翘。
翘拉着皱着眉头的喜向周宁走近,笑道:“今日这雨可真大呀。”
这是寒暄也是暗示。
周宁笑着自然的接道:“是呀,怕是行路不便,我家马车应该已在门外,我送两位令吏一程吧。”
翘听此,笑呵呵道:“那就麻烦你了。”
喜却道:“不用了,我和你们不是一个方向,而且我家离县衙不远。”
周宁笑道:“既然不远,那也绕不了几步路,我们快走几步吧,今日这风也大,吹得雨斜,再慢一慢,只怕衣衫也尽湿了。”
周宁说完,便快步走前头为两位带路。
“正是正是。”翘笑着应道,拉着喜赶忙跟上。
韩信见多了两个人,也没多问,接过周宁的伞替她撑着,三人依次上车。
周宁问了喜和翘的住址,告诉韩信,韩信应下,先往近处的喜家里驾去。
翘伸手指了指外头,问道:“还没问,那位是?”
周宁笑道:“我的弟子。”
弟子?
“呵,呵呵,有弟子好呀。”翘不自然的干笑了两声。
喜微微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周宁浅笑垂眸,看来他们都知道吉的喜好,而且因为吉的存在,对于某些事情格外敏感。
很快,马车行到了喜的家门,喜撑伞下了车,对周宁道:“多谢。”
周宁笑道:“您客气了。”
送完了喜,马车掉转马头,顺路送翘回家。
周宁看着车外一点没有减小的雨势,仿佛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吉法吏如何回家,这么大的雨。”
翘笑道:“你不用担心他,他估计怕脏了衣衫,直接在县衙里住下了,毕竟郡守是他的姐夫嘛,倒是乙,可别在路上淋湿着了凉。”
后半句,说着关心的话语,却难掩一丝幸灾乐祸的语气。
周宁微微吃惊的说道:“原来乙令吏还在县衙?”
周宁蹙眉提议道:“一会我们经过县衙的时候,问一声再走,若乙令吏还没离开,咱们正好送送他。”
老好人的翘自然不能拒绝这样助人为乐的提议,他笑意微僵的点了点头。
周宁便让韩信行到县衙的时候,问问当值的县卒。
“乙令吏?倒是没见着出来。”县卒回道。
还没有出来?
周宁看向翘。
翘虽然不情愿帮乙的忙,但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帮了,他倒很愿意乙记他的人情,于是撩起车帘,对台阶上的县卒道:“麻烦你进去帮我看看乙令吏还在不在,若还在,我们正好有车捎他回家。”
令吏算是一县长吏,县卒卖他的面子,很快进去看了看情况,出来道:“令吏所已经锁门了。”
周宁坐在翘的对面,就着车外的天色,明显看到翘皱了皱眉,周宁勾了勾唇,又听翘问道:“那可见着吉法官走了吗?”
县卒回道:“也没有,估计在县衙住下了吧。”
翘的脸色霎时就和此时的天色应景,带着乌压压的厚重沉郁的黑,片刻,他缓了缓神情,笑道:“多谢你,那乙令吏估计和吉法令一起在县衙住下了,哈哈,那我就不担心了,劳烦你了,我们先走了。”
语罢,放下车帘,马车继续往翘的住址驶去。
“一起”“住下”,这翘令吏也不简单啊,周宁垂眸不语。
车帘放下后,视线更加昏暗的马车里,周宁没有说话,翘也不知在想什么,一路都很沉默。
到了地方,翘撑伞下车,此时大雨未停,天色愈黑,韩信见他头上有白发,便伸手扶了一把。
翘就着韩信的搀扶下了车,翘谢罢,叹了一句,“唉,老了老了,比不得年轻人。”
这句话,可以就这么单听,但也可以有一个详细的后缀,比不得年轻人什么呢?周宁笑了笑。
翘又对周宁道了谢,转身进了家门。
第二日,周宁到时,吉和乙果然都早早的在了。
乙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吉倒是又换了一身新衣新鞋,而且周宁注意到,吉经过令吏所去学室授课的时候,格外整理了衣衫发髻。
周宁单手撑在案几上,撑着下颌,看着吉的背影。
他的步伐从容自然,好似并没有任何不适。
周宁垂眸笑了笑,这个乙,可真是有意思。
吉帮了他的忙,他对吉态度友好,就很正常了,如此有来有往,不正是感情要发展苗头,而且这样将明未明的钓着吉,也可以说是尊重吉,恐怕更得叫吉对他心痒难耐、死心塌地了。
等吉下课回来,周宁放下竹简,揉了揉手腕,叹道:“这每日要写的东西太多了。”
法吏不仅要抄写新发下的法令,每次应答百姓的问题,还要详细的将年月日时、百姓的姓名、问题及自己的回答记在一块特制的木牍上。
这木牍中间有特殊的纹线,等咨询者确认记录无问题后,法吏便沿着纹线,将木牍一分为二,一半给咨询的百姓,一半存档,上司或是咨询的百姓发现有问题,便可将其拼在一起核对。
周宁又问道:“吉法吏觉得令吏如何?”
吉嫌恶的摇了摇头,道:“若有疑难杂案,令吏要跟着往诊的,遇到脏兮兮的还好,顶多恶心两天,吃不下饭,可若是遇到那血淋淋的命案,那不得吓死个人。”
周宁笑道:“那样的大案也不是时时都有的,平常小案狱掾便能解决了。”
吉蹙着眉还是摇头,“反正我是看不得的,我就是碰到那杀猪屠狗的场面,都远远避开,我这人见血就觉得头晕心慌。”
这样啊,周宁笑着点了点头。
又过了几日,周宁参加考试的前一日,也是吉升任法官的前一日,吉又比周宁先到了,更有意思的是,他穿了昨日的衣衫。
而等到周宁考完试的第二天,一切暗涌终于彻底平息,升为法官的吉已搬去了隔壁的屋子,而原本法吏的屋子,迎来一位新法吏,乙。
周宁笑着对吉道了恭喜,又对新任法吏颔首致意,表达友好。
乙微微皱着眉头,如初见之日一般严肃又正义,一副卫道士的模样。
吉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周宁,我们也不能确定你能不能考上,就是考上了,这成绩也得等二十天左右才能下来,与其便宜了外人……”
“咳。”乙握拳轻咳了一声,不赞成的皱眉看向吉。
吉笑道:“周宁不是外人,他和我一样。”
乙闻言,先是诧异,而后皱眉看向周宁,嘴角轻蔑的撇下,眼底是藏不住的鄙夷。
周宁笑了笑,一点也不意外,一个人的观念哪里会这么容易改变呢,只是可惜,她的名声估计很快就要毁了。
周宁笑道:“能考上令吏我就很知足了。”
吉笑道:“你放心,以你的天资,即便今年考不上,再一年,你必定是能考上的,你就在这里安心看书就是。”
周宁笑着谢过。
吉又道:“我想把这两间屋子打通。”
这两间屋子,是指法官的房间和法吏的房间,法官这一排的房间和对面的令吏所其实是一样的格局,虽说这边分成了三间,可不过是用木头做成屏风样式的隔断,要拆开打通倒也不难。
这真是热恋时期,如胶似漆,一刻也不愿分离呢。
乙皱眉道:“这是不是不太好?若是你那里有什么机要文书……”
显然乙和他并不是同样的心情。
这事,作为假吏的周宁是没有发言权的,而且她看着吉像是要撒娇了,便自觉往外走,“我去如厕。”
周宁走出屋子,随后面色自然的转头进了法官的屋子。
白日里关门太奇怪了,吉于是拉着乙走到靠墙处,以避开对面可能看过来的视线。
于是,一墙之隔的周宁听见吉道:“可是我想时时看到你,这隔了一面墙,还不如从前,虽是隔着院子,却是门对门的,我还能时不时的看到你。”
“看我做什么?”乙的声线很是冷漠,“你是想看周宁吧。”
“你怎么这么说?”吉的声音有些委屈。
“你刚不是叫那周宁好好在此处看书考令吏吗?怎么,是想让我暂时替他占着位置?”不待吉解释,乙又道:“你想要打通两间屋子,是想看我有没有欺负他吧。”
周宁笑了笑,这个乙果然有意思,他自己不想和吉过多纠缠,却拿她作筏子。
只听,吉的声音欢喜了起来,他道:“他哪里有你重要,我不过随口应付两句,你若不喜欢,打发了就是,我想看的只有你。”
吉深情的告了白,又随口安排了周宁的去向,“你到了这边,令吏所那边应该缺人了,便叫他去那边,反正原本带他的喜也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