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氏笑意顿了一息,很快复原了神色:“哪能呢,你别听那些瞎传的话,这事儿啊,就是圣上明察秋毫,我家老爷才得以脱罪…咳咳,总归,是圣上英明。”
说起这事,钟氏也是心内复杂,满口难言。
她总不能说,是自己女儿为了救父,巴巴地去求了博安侯,给人当丫鬟使唤,还坠马摔折了手?
这铁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是以她思来想去,还是和女儿商量了,决定要把这事瞒着,就连自己丈夫都没有告诉。
卓氏也不是个蠢的,见她这样作答,便也笑也不多问,笑意朗朗间,再转着去作别的叙话了。
落难后复又东山再起的感慨、劫后余生的庆幸,一桩桩一件件,都且有得聊。
等这老姐俩亲亲热热地唠完,钟氏把卓氏送到府门口时,天时已近晌午。
还未到深冬,已是大地寒凝,万物凋零,又因为没有出太阳,天畔有些灰濛濛的。
而此刻长春宫内的气氛,一如这使人感到气闷的穹窿一般,阴霾四漫。
长春宫内,当值的宫人们个个浑身紧绷,大气都不敢出。
方才听到茶盏、玉壶等拉拉杂杂的东西掉地后,她们正想进去收拾,却被宋皇后给厉声喝了出来,现在个个惴惴不安,生怕下一刻,主子的怒火就要殃及到自己身上。
内殿中,宋皇后胸膛不停起伏,眼心眉梢都是怒意,显见是气急了。
指着立在一地碎杂之物中的梁致,宋皇后指间发颤,眼里也浮起暴虐之色:“致儿,你信不信我让那彭氏女子活不到明天?”
梁致面色如常,淡声回道:“母后向来视人命如草芥,有什么是做不出来?这话,儿子自然是信的,无有半分质疑。只是母后可要考虑清楚了,您若是动了月儿,我也不会苟活于世,可惜母后没有第二个皇儿,可去替您争,您想要的一切了。”
“放肆!你是打哪儿学来的这些混账话?”
宋皇后被气得险些站都站不动,她咬牙又切齿地:“我且问你,那岳憬之事,可是你插的手?”
梁致不语。
宋皇后恨铁不成钢,把桌面拍得嘭嘭作响:“冥顽不灵,你简直是冥顽不灵!你是皇家儿孙,想要什么样的女子要不到?非要去痴恋一介低贱的孤女,她是给你施了什么迷心的蛊术不成?”
梁致低眉,笑着答道:“她若给我施了蛊术,那蛊,也是我自愿中的。”
宋皇后:“你!你这是存心顶撞于我!”
梁致弯唇笑了笑。
玉树般的郎君,即使是立于凌乱中,仍是一派清雅俊朗。
梁致缓声道:“若母后如此理解世间情爱,那我便借这话问母后一句,是否父皇,也给母后施过蛊术?”
宋皇后头昏目眩:“你说什么?”
梁致神色不变,声音温朗地,吐出一句句无比凌厉的话:“母后屡屡戕害父皇的子嗣,当真只是为了替我留住那储君之位?明明是母后善妒,受不了父皇身边有其它女子,更受不了父皇与其它女子育有子嗣,可母后惯来是这样,喜欢给自己的私欲套上崇高的外袍,再大义凛然地用来裹住我。”
“——那余莳欢何罪之有?要论起来,也是父皇的过错罢了,可你妒火中烧,偏要把矛头对准那余莳欢,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这些话像雪后冰棱一般,把宋皇后砸得眼冒金星,她向后趔趄半步,跌坐在椅上,好半晌,都像失了知觉一样。
待识觉重归,宋皇后不可置信地喃声道:“你、你是在数落我?”
想到余莳欢,宋皇后如同被人踩了痛脚般,拧着蛾眉来,厉声叱道:“你为了外人指责我?孽子,你居然还替余莳欢那个狐媚子说话?她若不愿委身于你父皇,自去寻了死路,岂不一了百了?此女是个心机甚重的,你还当她良善无辜?真真愚蠢至极!愚蠢至极!”
“不敢数落母后,只想让母后知晓,儿子已长大成人,不应,是任你拔来摆去的物件。”
梁致直视她:“论宗排资,儿子是嫡长子,那储君之位,本就该是我的,若非母后戕害过余莳欢、害得七皇弟流落民间,今时今日,父皇也不至于那样偏心疼爱他,更不至于,与母后几近陌路。”
宋氏如同被煌煌玄雷击中一般,她眼中倒逼出泪来:“致儿,你怎能这样说母后?母后步步钻营,也是为了你、也只为了你!我堂堂一国之母,却要放下身段去笼络朝臣,还有你那正妃,她不时就要来找我哭诉,我又得帮你哄着她…”
她恨声:“朝中、内院,哪一处我不帮你用着心?你不体谅我也就罢了,还句句戳我心窝子!再有,你忘了你长姐么?她堂堂公主,却要去给人冲喜,我们娘俩这是都是为了谁?我这般苦心为你!致儿,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我这个当娘的么?”
气氛静得骇人,只能听到宋皇后因激动过度,而呼嗤呼嗤的呼吸声。
半晌后,梁致忽然溢出声轻笑来:“如此,儿子便回应下,母后前番说的那句话罢。”
“——今日这些话,无人教我,我也无需人教。母后何等心思,儿子心中其实清楚得很。以往,儿子不是不通透,只是过于体谅母后,才对母后听之任之,可母后何时又曾体谅过我?母后只知变本加厉地压迫儿子,无视儿子所愿…”
“——母后可知外人都在笑我是傀儡皇子?嗬,母后肯定是知道的,只是充耳不闻罢了,在母后看来,傀儡又如何?只要听母后您的话,便足矣。”
说完这些,梁致上前一步,逼视着宋皇后:“儿子今日是来与母后议事的,并非是为着争执而来,方才儿子说的话,母后若不记得,那儿子便再说一回——萧府之女,儿子可以娶,但另一个侧妃,必须是月儿。否则,儿子一个,都不会纳。”
宋皇后脑子里再度轰轰然起来,额头一阵冰凉:“你这是在威胁我?”
梁致漠声:“只是提前知会母后一声罢了,谈不上威胁。”
宋皇后痛心疾首,亦惊慌不已,而占她情绪最多的,却还是被忤逆的羞恼,与那股泼天的火气。
她腾地站起身,正欲发作,却在触到梁致的眼神后,气焰霎时矮了下去。
梁致面色无波,双瞳却暗如暴雨前的天幕,其中夹杂着固执与无畏,眼底还隐有冷芒,让人不敢直撄其锋。
一向乖顺,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突然变得有些陌生起来,宋皇后心内一凛。
可身居高位多年,她习惯了颐指气使,习惯了儿女的听话与顺从,让她在儿女前示弱?怎么可能?!
不过几息,宋皇后便恢复了从容,与一贯的睥睨。
她端坐于上首,拂了拂自己肩头,懒声道:“看来我儿确实是长大了,都敢率性和本宫斗气争执了。本宫欣慰于你的进步,但,亦为你的无知与不孝而痛心。”
宋皇后略略往前探了探身,眼中带着长辈的威压,与目视小儿般的嘲弄:“你方才说你是嫡长子,那储位本就该你坐?天真、天真至极。你可知,你父皇近来在盘算些什么?他在盘算着,要给那余莳欢追谥。他的发妻,我这个真正的皇后还没死,他就迫不及待要在我前头安一个人,我儿可知,这当中的用意,可不仅仅是给我添堵罢了…”
她胸有成竹,以为会在梁致眼中看到诧异、羞恼,或是伤心,可没料到梁致反馈给她的,却是不躁不萎的一派泰然。
梁致不慌不忙:“儿子自然知道,若余莳欢被追谥为后,七皇弟,亦为宗室嫡子,那储君之位,他坐起来也是名正言顺的。且此举若成,朝中定有波动,原先心向儿子、不,是心向母后,定然有不少人,都会摇摆不定,这摇摆中,又会有多少人投奔七皇弟?自是不容小觑。”
听他分析得这样条理分明,宋皇后面色一变:“你自何处知晓此事的?”
梁致微微一笑:“儿子不仅知晓此事,还知晓母后打算如何搅混此事。”
宋皇后只当他在诈唬自己,便不痛不痒地,兀自冷笑两声:“那你且说说,本宫打算如何做?”
梁致施施然答道:“母后打算安排太常寺的人,在祭宗庙时失手引火,弄个不祥之兆,暗喻此举天道不容,暗喻那余莳欢及梁旻,不为我梁氏宗祖所接受。”
他摇摇头,隐有无奈:“母后果然下得去手,那宗庙里,可都是我梁氏诸位宗祖的玉牌,他们有的,为我大余开缰拓土、治国守成,有的,为我梁氏开枝散叶、繁育子嗣,母后若真做了那等事,就不怕夜间难以安寝?”
宋皇后完全被这些话给盯在原地,连一双眼珠子都发起木来。
她蓦地想起梁旻来。
自打梁旻回宫后,宋皇后每每见他,都觉得十分不适,不仅因为此人是余莳欢之子,更因为,此人看她时的眼神。
笑,或是不笑,梁旻的眼中,永远闪着阴恻恻的光。
打那以后,她时常会觉得,似有一个可怕的暗影,在她的眼帘中摇晃。
想出那引火宗庙之事时,她也不是没有过心颤与怯意,可只要想到自己百年之后,要与余莳欢同在一片陵寝,她就只剩满腔狂怒。
皇室的宗祖玉牌又如何?
他梁同甫,敢屡次公然拿余莳欢来恶心她,那样的下场,也是他们应得的!
宋皇后正陷入思拗之际,又听梁致开口了:“再有一桩,母后可有想过,此事若被父皇查出,会是个什么后果?”
不待宋皇后有反应,梁致继续,且表情严肃了些,紧盯着她:“损毁太庙,理法俱难容,母后极有可能被打成罪妃,入那宗正寺押看。而身为罪妃之子,儿子自然也与那储位失之交臂,父皇便可顺势扶梁旻为储,而后,父皇便慢慢清理往日与母后交好的朝臣…等这种种大局已定,母后再是有天人妙计,却也难翻出天去了。”
几皇刺激之下,宋皇后又惊又怒,终于拍案而起,嘶声骂起来:“混账东西,休要在此危言耸听!我看你今日,就是来气本宫和咒本宫的!给本宫滚!滚回你的府里去!”
见梁致驻足不动,宋皇后再摔了件玉器,昂着脖子冲帘外喊道:“苏弄!苏弄呢?给本宫滚进来,把你主子带走!往后没有本宫的吩咐,不许他出府,否则本宫扒了你的皮!”
宋皇后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了一圈,也没有看到苏弄的身影,倒是全晁只身进来了。
全晁见宋皇后怒意肆虐,惶恐不已,忙勾着身子上前去劝:“娘娘息怒,可别把自个儿的身子给气坏了。”
往日慈祥温惠的宋皇后,现下面容扭曲,简直要像市井妇人一般捶胸跌足,她指着梁致:“怎能不气?本宫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这些年来,本宫为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全晁,你且说给他听听,说给这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子听听!”
全晁显然,是已经把这当中的事给听了个全乎的,他哀苦着脸:“二殿下,娘娘所做的一切,当真都是为了殿下您啊!您怎可这样寒娘娘的心?您听老奴的,赶紧向娘娘认个错儿,别再糊涂了。”
“全公公…这是在训斥本殿?”
梁致寒星般的眸子轻飘飘地落在全晁身上,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看来本殿当真是毫无威望在身,母后能呼来喝去便罢了,何时起,母后宫里的近侍,也能摄母后之威,骂本殿一声‘糊涂’了?”
虽是在笑,但他的眼神却似密云不雨,让人望而生畏。
在这样的眼神逼压下,全晁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讷声辩解道:“老奴不敢。”
梁致移开眼,去看宋皇后:“母后别急着否认这种种后果,母后可知,您寻的那位李少卿,已被余国公收买?”
宋皇后横眉,下意识想斥他越说越离谱,可又突地反应过来,这当中有个不争的事实——她找的人,确实是太常寺的李少卿!
宋皇后还没从愕然中脱神出来,全晁已经连声低呼道:“怪不得、怪不得老奴上回与他谈事,他眼神躲闪,老奴还当,他是怕给人瞧见才那样,原来、原来他竟然已经投了余国公!”
定了定神,全晁眼色疑问:“此事,二殿下如何知晓的?”
梁致并不答他,而是再度去问宋皇后:“母后可还记得儿子今日所求?吵也吵过了,这事到底是何考虑,还请母后示下。”
宋皇后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一介孤女做皇子侧妃?她妄想辱我门楣!”
梁致将眉皱得死紧:“父母双亡这事,月儿她又有何辜?母后明知我爱她至深,还总要用孤女这样的话去辱她,母后…当真是对儿子毫不在意的。”
话到最后,他语气已经要冷至极点。
眼见这母子二人间的气氛越发紧张,全晁扯了扯又要发作的宋皇后,附耳过去,与宋皇后小声耳语了几句。
宋皇后听罢,怒目:“你又胡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宋皇后固执至此,全晁为难地看了眼梁致。
梁致会意:“既母后与全公公有事商谈,那儿子便去这园外走一遭,移时再回。”
说罢,他转身便出了殿内。
御园中,苏弄小心翼翼地跟在梁致身后,话也不敢说半句。
梁致对殿内隐隐传出的,宋皇后的斥疑声充耳不闻,走完一圈,也不在外多停留,便再度回了殿内。
才入内,就得了宋皇后满是厉色的一记瞪眼。
梁致跨过一室凌乱,掀袍坐在椅子上:“如何?母后可有主意了?”
全晁低声:“娘娘,您好好与二殿下说说,莫要动怒。”
宋皇后忍了又忍,尽量压下胸中火气烧出的亢急。
她平着声音,说道:“你与如清圆房,本宫就许你纳那彭氏女做侧妃。且你得保证,在如清或是萧嫦诞下子嗣前,那彭氏女,不得有孕。”
这不得有孕的意思,除非婚后梁致不碰彭慈月,否则每回二人同房过后,彭慈月就得服用避孕的汤药。
梁致自然也想了这一层,他的脸微微发青。
是药三分毒,况且那避孕汤药本就性寒,而月儿又是个体虚的…
宋皇后的语气中,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这已经是本宫最大限度的让步,我儿可要考虑清楚了。你用命威胁本宫?好,本宫可以不动那彭慈月,但你别忘了,彭慈月可是有亲人在世。这近的,有岳憬一家人,远的,还有她本家,本宫若想折腾她,可有的是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