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继安交代道:“你忙你的,我不过提桶热水进来——你气血不好,一会泡了脚再睡。”
果然把那桶谁放到了床榻边上。
他放好之后,也不多留,转头就要出门,却是无意间瞥了沈念禾手中的匣子一眼,一时有些吃惊,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沈念禾一时把不准要怎么答,想了想,只好道:“谢二哥说路上见得个老人在卖何首乌,又是风,又是雪,十分可怜,被冻得脸手通红,穿的布鞋都全湿了,就顺手买了回来,喊我拿给婶娘炖汤。”
裴继安却是皱了皱眉,走得近了,道:“我瞧瞧?”
沈念禾忙递了过去。
他把那何首乌放在灯盏下细细端详了一会,复才放回匣子里,轻声道:“你收起来便是,当他送你的礼罢,也不必拿出去给婶娘了。”
又道:“这是野黄度,野外常见得很,不是何首乌,只常被人拿来冒充首乌,况且便是真的何首乌,长得这许多年,也早没了药性,同木头无异,外头人总要寻什么千年首乌,不过拿来说戏的,他怕是给人骗了,也不知被哄了多少银子去。”
还特地交代道:“处耘心眼实得很,若是给他知道了,又找不回原来那人,怕是自己生气都要气上好一阵子,你私下收起来,不要叫他发现了,将来得了机会,我再慢慢透给他听。”
沈念禾连忙点了点头,把那何首乌小心放好,想了想,总觉得不妥当,便问道:“不如我明天把它烧了?”只是免不得有些为难地,“若是谢二哥将来问起来可怎么是好?”
裴继安想了两,道:“无妨,改日我拿上回买的首乌炖汤,同他说是他买的好了。”
他做事情一向没有拖沓的习惯,此时说的是改日,其实隔天晚上就把那汤炖了出来。
谢处耘隔了这几个月,终于喝到自家裴三哥做的汤,那脸上的笑都没有消下去过,一边喝,还一边对着沈念禾道:“多喝两碗,人家都说千年人参百年首乌,我看这何首乌虽然未必有百年,一二十年肯定有的,把你那黄头发好好养养,不然叫外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沈念禾见他这幅得意得不得了的样子,又看一旁裴继安眉头紧皱,显然不太高兴,心中只好默默给他烧了一炷香。
谢二哥,不是我不帮你,只你眼光这样差,偏生运气也不好,还叫你家裴三哥撞个正着……
她虽然不知道裴继安会怎么教,但是总感觉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才吃过饭,谢处耘就被裴继安打发去洗碗,洗过碗后,又把他逮进了房间里,叫他背书。
谢处耘从小讨厌读书,尤其在州学同郭向北打过一架,偏偏还打输了,被赶出来之后,就更不高兴了。
他才出去晃荡了几个月,又在衙门做事,又帮着去麻沙镇当差,自觉做得许多事情,自己已经十分能干,一来一回,心都野了,只觉得日子再没这么舒服过,谁知才享受没两日,就又被裴继安压着背书,简直跟吃了黄连一般苦。
才背了小半个时辰,他就忍不住同裴继安求情道:“三哥,你叫我看这些草啊药啊的东西做什么?我又不当大夫!”
裴继安手中捧着一卷书,另一边却是摆着许多白纸,另一手执笔,在上头写写画画的,并道:“你把手头那一本背完了,另有一本,也背完了,开春我就同彭知县讨差事回来给你做。”
谢处耘又惊又喜,却是十分不解,道:“办差就办差,为什么要背这些个书啊!又无什么用处!”
又急急问道:“三哥,这一回是什么差事?能不能叫我去领公使库啊?你不晓得,自你走了,那谢图手脚就不干不净的,彭知县只叫他管茶铺、酒铺,偏他要对印书的事情指手画脚的,好几回还要接着衙门的名义去讨书,得亏张户曹把得死,否则便是书坊也要给他插了手!”
他提起知县彭莽时,明显十分不满,数落了一通对方这一向怎么偏听偏信,没这知县在还比有这知县在来得好。
正说着,外头沈念禾抱了一个篮子过来,只是看两人坐着在说话,一时想进又不好进的样子。
裴继安见她一副踟蹰的样子,便道:“怎么站在外头不动?”
沈念禾这才进得门,把手头的篮子放在谢处耘前边的桌案上,道:“婶娘把上回三哥买的布理出来了,都取了样子,叫我拿来给三哥同谢二哥看一眼,选几色喜欢的样子,她好叫人去做。”
裴继安听得她这般说,便把面前的纸、笔一一收起来。
沈念禾见状,顺便上前搭了一把手。
她收纸的时候,不免低头看了几眼,见得全是算式,又有图绘,那图绘倒罢了,一看就是屯田地势,虽然已经往简单了排布,却还是没甚好看的,不过那算式却列得十分清楚。
沈念禾自小跟着母亲四处走,她经商不甚在行,管事上头也能耐寻常,论起经营之道,甚至比不得父母万一,可这算数的却是家里数一数二的,虽然只扫了一眼,已是看出其中一条数字不太对劲,便把那张纸挑了出来,给裴继安点了点,问道:“三哥,这里是不是填错了数?好似应当是五才对。”
谢处耘在一旁听得好笑,道:“你晓得什么错啊对啊的?你知道那是在算什么吗?”
裴继安接了纸,拿笔重新核对了一回,等到再抬头,面上却是多了几分郑重,道:“确实是五。”
谢处耘一时被梗得语塞。
沈念禾见他桌上厚厚一叠全是算纸,便道:“旁的我不太懂,不过如果只是算数,我这一处倒是能帮忙看一看,好叫三哥省点功夫。”
又问:“这是算什么?”
第143章 问与答
裴继安道:“你还记不记得回来时见的那丹阳湖田?”
自京城回宣县,进得江南东路境内,一路多有小湖大泊,又有许多被袒露在外的荒地,当时过了咸保,裴继安还说不远处有一唤作“丹阳湖田”的,曾经充作前朝妃嫔脂粉田。
只是由于后头水文变迁,田亩被冲毁,再不能栽种粮谷,到得如今,已是荒废了近百年。
听得是“湖田”,沈念禾再低头看手中图绘,就慢慢有了感觉。图上所绘左边乃是两山夹一河,水势由西南向东北,河中南处有缓坡,再往东则是积沙成脊,继而绘有椭圆形状的大湖泊。
再看那算式,当中有圩高、基宽、水门宽、高、厚度等等,各列其式,又有平剖示意图,十分繁复。
沈念禾看得半懂不懂,虽是下边列的算式一一前套,步骤俱都写得极为清楚,照着核算也不难,然则总是放不下心,便拿着那纸去问裴继安,道:“三哥,此处设有水闸,前进后出,只我却看不明白,为什么进水处以二百步为计,出水处却只有五十步?”
裴继安指着前头一处地方道:“此处设有复堤,水先越复堤再入江,作为缓冲之处……”
又同她一项一项解释此处是什么用处,彼处为何这般设置,详详细细,耐心异常。
沈念禾不懂水利之事,可听他说了一遍之后,再看手中图纸,便再不似起先懵懂,已是能提出问题来,便又就这其中细节发了好几个问。
裴继安毫无不耐之色,一面说,一面取了手边的笔,沾墨写画,同她由浅而深细细剖析。
两人先是一人站,一人坐,后头已是改为裴继安站起来,叫沈念禾坐在位子上。
沈念禾听了一会,只觉得此举甚是不对,左右寻了一圈,见得角落处有一张小几子,忙拖了过来,道:“三哥也坐。”
此时就变得两人一齐平平坐了。
那纸张并不大,上头的图绘虽然清楚,还用文字做了标注,可不凑近了看,实在瞧不清,然则沈念禾一心想着要回报,觉得裴三哥实在忙得很,像复核数据这样的小事,如果能帮得上忙,还是最好要搭把手,是以哪怕并不感兴趣,还是强逼着自己认认真真听。
至于裴继安,又以为这沈妹妹竟是对屯田之事感兴趣,既是她想要听,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敷衍过去。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一个提问,一个回答,凑着一张桌案,你递我拿,看着同一张不到一尺见方的纸,用着同一杆羊毫笔,俱都十分用心,越说越投入,又因彼此之间早无半点防备,便全忘了男女之别,自然不免越挨越近。
谢处耘坐在一旁,先前还刺了沈念禾一句,结果对方压根没有理会不说,最后还是自家三哥把话砸了回来,早已是十分不满,后头听得沈念禾问话,问的都是屯田水利之事,莫说寻常女子哪里知道这等事情,便是平常衙门里的差吏,都未必有知道的——就是自己这样当了几个月差的聪明人,还不是全懂呢!
他一肚子的嘲讽就要出口,偏生身边那两个你说我回,聊得起劲得很,好似这屋子里一男一女,全无旁的活物在一般,叫他实在异常不高兴,只是当着裴继安的面,毕竟不好闹脾气,只好把手中书卷翻得噼里啪啦作响,纸都要被他打成碎糨子,又去用力把屁股下头的椅子挪来挪去,弄出响声来,又把墨块敲啊打啊的,好似在看里头是不是有裂缝。
可即便是这样,旁边两个竟是还能全不理会他!
谢处耘气得肺都要炸了。
他知道不能硬来,否则肯定会被教训,想了想,决定“智取”,便做一副有事出去的模样,在外头绕了一圈,复才重新回得来,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口叫沈念禾道:“我听得婶娘在外头喊你!”
说完之后,转头就走了。
沈念禾“啊”了一声,终于想起来自己今次是来给两人看料子的,忙道:“三哥快些选一选,怕是婶娘那一处在催了。”
裴继安却是对自己的穿着浑不在意,把手中笔杆放会笔托上,随口道:“你给我随便拿几样就是——上回做的斗笠配色就很好。”
沈念禾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三哥这是看着我的针线活太差,就算是昧着良心也夸不下口,是以只好来夸我的眼光了吗?”
裴继安便也跟着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却是并不着急回话,而是把上半身朝着后头仰了仰,仔细看了沈念禾好一会儿,复才柔声道:“确实很好看。”
他看得很是仔细,那看法却并非打量,眼睛里是纯粹的欣赏,除此之外,还有几分温柔的包容,看完之后,还要夸一句好看,若是接上前头的话,应当是算在夸沈念禾的穿着眼光,可和着他那语气同微笑,却又仿佛在夸人。
被他这样真心夸了一回,叫沈念禾心都跳得快了些,环顾左右,这才发现谢处耘并不在,眼下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便抿了抿嘴,笑道:“我可不帮三哥选,若是选得不好,将来你要怪我的!”
语毕,又道:“我先去找婶娘,三哥同谢二哥慢慢挑罢,这屯田的图绘并算法我大概已是懂了些,一会回来再同你一起复核算式。”
口中说着,果然出得门去。
裴继安看着她转身往外走,嘴上虽然没有说话,眼中的笑意却是更深了,低头先看了两人写的几张纸,也不再去管,却是转去慢慢看起桌案边上篮子里的布料来。
而另一头,沈念禾甫一出的门,才走进院子没两步,就见自己房间外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还未等她走近,便低声抱怨道:“蠢蛋,怎的出来得这么慢!”
竟是谢处耘。
沈念禾有些吃惊,奇道:“谢二哥,大半夜的,外头这么冷,你不去屋子里,站在这里做什么?”
谢处耘没好气地道:“做什么?你这脑子是属王八的吗,这么蠢?!自然是等你!”
第144章 延续
骂完沈念禾王八脑袋,谢处耘才不耐烦地道:“三哥事情本来就多,平日里忙得不得了,你有事没事,别胡乱去吵吵他!”
又抱怨道:“你什么都不懂,又看不明白,又要问,问来不过是做耍,倒叫三哥浪费许多时间,还要看顾你心情,我看他早已十分不耐烦,只不好意思说,你不是三岁小孩,多少懂点事!”
沈念禾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面前这一个觉得自己刚才在里头碍眼了。
她此时对上谢处耘,已是驾轻就熟,也不着急解释,只笑道:“那我下回遇得问题,来问谢二哥好不好?”
谢处耘本来还要话要教训,被她这么一句话回得过来,登时都有些忘了自己方才打的快要满到喉咙口的腹稿,登时脱口道:“你要问什么?”
沈念禾便笑道:“我娘是有师承的,我虽没有,只胡乱跟她学了几年,算学上头比不得其他官人拿得出手,好在也解过几道题,算过一些数,原来不晓得的时候就算了,今日看三哥那一处好似有许多圩田图绘,里头多有要核要算的,想着少一人不如多一人——虽是肯定比不上谢二哥,更比不上三哥,可怎么也能帮着搭一搭手吧?”
说到此处,她的语气越发轻快起来,又道:“因知道是要紧的事情,我也不敢乱插手,只好细细问清楚——谢二哥,既是三哥那一处没有空闲,我下回遇得不清楚的地方,便来问你,妥不妥当?”
谢处耘张着嘴,好半晌才记得问道:“你娘的师承是谁?”
沈念禾道:“我唤他作沈师公,他单名一个砚字。”
冯芸此人生前已经有些名声,等她死国之后,生平事迹更是广为传扬,尤其被宣县公使库《杜工部集》这么一印,又有不少说书唱戏的写了折子,就这么四处一传唱,便是偏远州县不识字的老叟稚子,也有不少听过的,更莫谢处耘还是经手人。
他终于慢慢回过味来,想起对面这个看起来蠢蠢笨笨的小家伙有一对极出色的父母,她那娘还曾经师从司天监监正苏砚,后者原是朝中难得的算学泰斗。
这一琢磨过来,原本早打好的、教训她的腹稿就不好再用,甚至都不能说她是来添麻烦的——裴三哥在整理那许多裴六伯从前留下的圩田图绘、文本,里头虽然已是有了详细的方案,却仍待要核查,数字上要算过,地方也要重新去跑几回确认。
想到这一处,谢处耘便似小时候无意间吃了别人给的拐枣鸡屎果一般,那味道又涩又臭,果然就像咽了鸡屎,嗓子里头糊糊的,十分难受。
若是点头吧,他于数字、原理上确实并非很懂——三哥叫他背的两册书,有一册就是宣州荆山两岸地理地势,因他看不明白,更是难背,还想着求一求,最好肯给换一本来。
可若说不同意,这不是在打自己脸吗?!
谢处耘憋屈得不行,一肚子的恼火无处发泄,最后还是把面子放在首位,只好气鼓鼓地道:“你来问我好了!”
说完,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了。
他回得房中,气还没消,看到桌上摆的书,草草翻了两页,只觉得诘屈聱牙,晦涩难懂,心情更是郁闷异常。
只是他把面子当做命一般,当着沈念禾的面已是答应了,就不肯再反悔,更不肯在其人面前丢脸,只好硬着头皮又看又背。
背了不过片刻,谢处耘就有些撑不住了,想了想,抱着一线期望转头问道:“三哥,我方才听那沈念禾同你说了半天,她又不懂,问那许多做甚?”
裴继安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在外头有过一场交锋,可一向知道谢处耘的性子,听得他这般说话,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就是不懂才要问,况且若是当真一点都不懂,就连想问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你看了这许久书,可有问过我什么问题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