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分辨
裴继安一面说,一面引着沈念禾往外走。
他果然不是虚言,仿佛对这清景楼的构造很熟悉一般,也不用店小二带路,转转绕绕,很快就带着沈念禾找到了那条回廊,走到尽头,尽是有一道通往后园楼下的长梯,站在梯子旁,正正面对几条小道。
两人略等了片刻,去消解的许先生便带着几个从人由远而来。
裴继安前后看了看,不见有人留意此处,未待人走近,便上前相迎,先行了一礼,又道:“许先生稍待,还请留步。”
那许先生身后跟着的从人本来分前后站着,见得裴继安上前,面上看起来并无什么大动作,却是不约而同地稍微矮下膝盖,又把右手拢进了左手的袖子里。
众人的动作都做得一点不明显,仿佛只是自自然然地换了一个姿势,普通人看了其实根本不会在意,可是裴继安从前在街头混迹多年,打惯了群架,又去边关做过买卖,见过里头兵头操练对战,是以看到几人动作,不由得心念一动。
除却一名跟在许先生身旁的应当确实是个寻常人,另几名从人衣着十分普通,个子也不高,相貌平平,看上去都是掉进人群里立时就找不到的样子,然而仔细打量他们的手,却能发现哪怕是露在外头的左手关节都十分粗壮,多半不是做惯粗活,就是用惯武器的模样。
许先生听得声音,抬头一看,先见得裴继安,已是把他认了出来,转而看到后边的沈念禾,更是笑道:“原来是你们两个,这是有什么事情?”
裴继安指了指一旁的空地,道:“还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那些个从人转头看了许先生一眼,见他首肯了,复才四散开来,又一同跟了过去。
沈念禾跟着上前行了一礼,道:“叨扰先生,是我这一处有几句话想说……”
那许先生哈哈一笑,以为她是想要郑重道谢,是以还特地跑来拦在半路,便摆了摆手,道:“你这小姑娘挺有意思,我不过顺手搭了你一把,并不是什么事情,你也不必挂在心上……”
沈念禾忙道:“是另一桩事情——我正坐在先生隔壁间,惭愧得很,因那屏风隔得不好,虽非有意,也知君子非礼勿听,还是听到了你们里头说话,敢问那一行人是在兜售燕太宗李附的画作吗?”
许先生面上笑容收敛了些,眼睛里少了几分温和,声音里的笑意也没了,问道:“什么事?”
很有些警惕的意味。
他前头一向是好好先生的模样,此时才把笑容一收,立时就有了几分严厉的感觉。
沈念禾也不紧张,只道:“不瞒先生,我家中从前有些收藏,因缘际会,自小也见过不少燕太宗手书、画作,此次虽是隔着屏风,不曾见到那画作模样,可听那人口中所说,已是能断定那《岁寒三友图》同《百寿图》多半是假……”
听得她这样说,那许先生顿时笑了起来,道:“小姑娘倒是好心,只是李附传世的书画本来就少,世间多有仿造,我带得人在身边,他们几个都是有过钻研的,如果见得不对,不会受这个骗。”
又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是哪一家的?”
沈念禾只作未闻,道:“不怕许先生笑话,家中长辈曾经说过,辨认古书、古画,不怕半点不知,就怕有过钻研,我看那几个卖画的说得很有几分真,多半是特地下过大力气的,最好哄行家,越是钻研琢磨,怕是越容易上当。”
她顿了顿,道:“先生且想,那燕太祖夸得好听些,是武将出身,说得直白了,其实是白身投军,他少时字也不识得几个大的,连私印都没有两个,喜欢藏、买的除却神兵利器,何时有过书画?”
“况且燕太宗十七岁时,其父燕太祖正值六十大寿,才在边关赢了打仗,得了朝廷封赏,没能来得及回朝——哪有儿子在这当口,又是千里之外,画什么《岁寒三友图》给不喜书画的父亲祝寿的?这寿礼是否有些不合适?若说给其母祝寿还可能些,姚皇后是秀才之女,比太祖皇帝多认得几个字,多看过几幅画,不过史载她只爱养些花花草草,对书画也不感兴趣……”
沈念禾说完背景,又说细节,道:“况且我听方才那人说画作上有李附的小印,其形瘦长,右上角缺了一个小口,乃是因为他十六岁时与人口角,不小心将印摔破是以才有缺处,这话全是唬人的——那李附的小印右上角并非砸出的缺口,而是一块印石被依势切成了两半,做了两方印,那‘附’字上最右边的一横上头还有一道裂痕,是以横得不平,还有点向下走……”
她数了几处地方出来,又道:“先生可以回去查一查,看我所说是真是假,如若能应得上,那才当是李附画作。”
那许先生挑了挑眉,站在原地看了沈念禾一眼,却不着急应,而是笑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
沈念禾想也不想,便道:“家中长辈同我说的,许先生若是能寻得来一两副真迹对着看,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她也不再多说,再行了一礼,又道了谢,这才同裴继安一同走了。
两人在此处站了许久,虽是躲在檐下,外头风大雪大的,还是吹得人通身发寒。
沈念禾见得外头那雪越下越大,只觉得一时半会难停,便同裴继安道:“三哥,这风雪太大,天色也晚了,怕是路上耽搁久了不太好,婶娘在家中也要担心,不若咱们改日有机会再出来罢?”
裴继安只得应道:“也只好如此了。”
语毕,他也不回包间,而是径直去一楼结了账,又重新取了马车,带着沈念禾回驿站不提。
两人没有多做停留,自然不知道自己才离开清景楼没多久,那许先生的从人便去得隔壁的包房找寻,又去寻了小二,问了他们来历半日。
第96章 调查
大内,垂拱殿。
天色渐晚,周承佑正坐在偏殿当中看折子。
他三十余岁,其貌不扬,气质却是很好,尤其两条眉毛虽然很黑,但不似寻常男子的刀眉、剑眉,而是形整而清秀,有这两道眉毛,便给他平白添了几分和气。
如果沈念禾或是裴继安在此,一眼便能认出这就是两人白日间见的那“许先生”。
一旁有个黄门站着等了片刻,待他把手头折子翻完了,复才上得前去,小声道:“殿下,下官已是去东宫的库房里头寻了一遍,把燕太宗的书画全数翻了出来,只是量少,若要探看得更为清楚,怕是要开紫宸宫后头的内库……”
周承佑摇了摇头,道:“不必开内库。”
虽是钥匙已经交到了他手上,却也不好随意乱用,否则叫父亲晓得了,那一位一向多疑,眼下又是病中,即便自己问心无愧,也总归不妥。
他想了想,问道:“那些个画里头是什么情况?”
黄门并无半点犹豫,忙道:“同昨日那小姑娘说的一般,上头盖的只要是那一方印,‘附’字的一横俱是往下斜,另在右边角处有个叶子形状的缺口,寻得一副荷花图,在画作不起眼处另有一方印迹,同前头的印凑在一起,果然就是一石两切……”
又叹道:“王提举见了,也觉得十分惊奇,说他自认对燕太宗书、画作钻研颇多,可如果没人提醒,万难想得到会有这般机妙之处。”
周承佑听得兴味盎然,道:“是吗?”
黄门应道:“下官已是将那荷花图取了出来,殿下可有功夫一观?”
周承佑摇了摇头,道:“既是你已经看过无误,我也不多费这个时间了。”
他并不是父亲周弘殷,对李附此人并不甚感兴趣,今次不过兴之所至,又另有原因,才同那几个人浪费了半日功夫,眼下既然已经确定画作是假,也就说明前头几名俱是骗子,更无甚好说的。
只是想到白日间的事情,周承佑一时问道:“那两人是个什么来历,查清楚了不曾?”
黄门便道:“两人俱是住在外城的驿站里头,听闻是从宣县领了差事来的,好似正在等国子监核复,至于其中详情,下官还在探问……”
他说到此处,面上露出了几分犹豫之色。
周承佑便道:“有什么话便直说吧,不必藏着掖着。”
那黄门这才道:“殿下,下官虽是暂时奉命跟着看那皇城司,可如若有事,毕竟不好绕过王提举,他忠于王事,有时候不得皇命,也不肯乱用权……”
周承佑抬起头,看着那黄门道:“胡奉贤。”
黄门胡奉贤连忙应诺。
周承佑道:“眼下陛下正在病重,我不过暂代国事,一旦圣体安康,自然立时就要还政,你虽是去跟着王得礼看顾皇城司,不过是为他分担事项,以免天子有事要问,他一时分身不开罢了,孰为主,孰为副,还要分得清楚。”
这一段长长的话,虽是上对下的吩咐,却是说得十分和气。
胡奉贤当即低头喏道:“是下官想得不够妥当,今后必会留意。”
周承佑道:“起来罢。”
一面又和声道:“你一心做事,但凡我有交代,无不用心去办,我是知晓的,不必太过紧张。”
堂堂太子之尊,对着自己这个小人物,还这般设身处地,胡奉贤哪里又忍得住不动容,一时声音里头都多了些鼻音,又回了几桩事情,这才退得出去。
他先去了皇城司的衙署分派下头人几桩差事,又忙了些旁的事情,等到天色全黑了,复才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回了内廷,也不往自己的住所走,而是悄悄转去了福宁宫。
***
福宁宫中,当今天子周弘殷搭着一床薄被,靠卧在榻上。
胡奉贤伏跪在地,把方才自己同太子周承佑说的话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
周弘殷眼眶深陷,下眼睑处全是极重的青影,面色苍白,嘴唇虽然涂了脂膏,却依旧起皮得厉害,显然正在重病当中。
他躺在床上,听完胡奉贤所说的话之后,手中拿着一条湿巾子搭在额头上,以手按着,口中则是问道:“他当真这般说?”
胡奉贤忙道:“小的不敢欺瞒陛下!”
周弘殷又问道:“他还出去外头给我寻李附的画作,欲要献做寿礼?”
胡奉贤道:“原是嘱咐下官去打探,只是燕太宗的书画甚少,找了许久,也未寻到,阴差阳错在一间铺子里收了几幅古画,正好今次那掌柜的说来了好东西,殿下又恰好在京都府衙,想着陛下圣寿就在跟前,就特地去看了一眼。”
周弘殷不置可否,面上也无什么表情,只是问了几个问题,胡奉贤一一答了,等到得了示意,这才连忙退了出去。
福宁宫中的地龙烧得很旺,胡奉贤又穿着棉袄,在里头被捂出了一身的汗,此时终于出得大门,给冷风一激,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这才觉出自己胸口闷得很——原来是方才忘记喘气了。
他出得福宁宫的侧门,也不说去取个灯笼什么的,而是就这般摸黑往外走,轻车熟路地穿进一条小路,等到没入到黑夜之中,才站在一边的阴影里歇了几息。
胡奉贤看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黄门,其实已经在太子周承佑身边伺候了十来年,自觉对其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这一位太子殿下温和有礼,哪怕对着下头的黄门、宫女也无半点苛责,可谓是难得的仁心。
以胡奉贤来看,当今天子严酷而刻寡,从前得皇位时的手段也存疑,如若能快些换得太子上位,其实还是一桩好事,是以刚开始被天子召去问话时,只是问什么答什么,后来日子久了,有意无意之间,就私下为太子添补几句好话,如果遇得什么事情,时不时还会帮着找补一番。
可自从天子病重,太子代为监国以来,胡奉贤就觉得自己每次来福宁宫回话,都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第97章 父与子
他好几回话说得出口,明明自觉是好的,然则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而随着天子周弘殷病体越沉,躺在床上的时间越久,问的话也越奇怪。
从太子的饮食起居,到太子今日见某位官员时说了什么,是个什么态度,陛下都要过问,过问的频率也由原来的一个月两三次,到得现在几乎隔三差五来一回。
胡奉贤站在原地,越发觉得心中发慌。
——能不能同太子透个底?
这念头一起来,就被他给按下去了。
陛下何等手段,如若给其知晓了,自己安有命在?
胡奉贤站了片刻,直到腿脚都发僵了,才赶忙往自己房中走去。
***
这一处胡奉贤却不知道,自己前脚刚走,后脚管勾皇城司的王得礼就进了福宁宫的大门。
王得礼约莫五十岁,干干瘦瘦的,个头也不高,小眼睛,大鼻子,此时垂手低头立在床边,同天子禀事。
“去了城西的一间酒楼,唤作清景楼的,是去看燕太祖李附的画作,据说是珍宝阁下头有人寻来的难得真迹,谁知谈到一半,在里头遇得一对兄妹,点了其中毛病出来,说是赝品,因离得有些远,跟的人没有听清,只晓得殿下回得厢房之后,不多时就回宫了,又着人去寻那两兄妹,画也没买……”
“什么兄妹?”周弘殷忽然道。
王得礼不慌不忙,回道:“是宣州宣县衙门来京城办差的吏员,姓裴,唤作裴继安,原是裴时季的侄儿,裴时清的儿子,今次进京,原是为了递交宣县公使库自印发卖的书,不知为何,还带着一个小姑娘,对外宣称是妹妹。”
周弘殷微微愣了一下,复才道:“原来是裴家的后人……裴时清好似没有女儿吧?”
王得礼道:“陛下记性好,确实如此,那裴时清只有裴继安一个儿子,那小姑娘好似姓沈,裴继安进京之后,先后递了拜帖给礼部侍郎、庆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