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便把手上写好的东西递给郑氏,道:“我想着今次时间甚紧,到得京城又要去国子监报备,又要同各大书坊商定卖书事宜,事多且烦,便事先把能用的法子列一列,如若可行,届时三哥稍改一改便能照着做,省了许多功夫。”
又腼腆道:“我也能多分得一点银钱。”
她脸小小的,眼睛圆圆的,此时半仰着头,别有一种狡黠的可爱。
郑氏下意识伸手接过,却只认真去看沈念禾的脸,又抬手去碰了碰她的右颊,复才道:“你长得像哪一个?”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各说各的,我娘说我长得像外公,我爹说我的眼睛长得像他,鼻子同嘴巴像我娘。”
她没有前身的记忆,也不知道沈家、冯家的事情,幸而这种细节旁人也无处核对,可以随便乱诌,索性便按着前世的来了。
郑氏没有说话,只在心中叹息了一回。
红颜薄命,天妒英才。
冯蕉同沈轻云这一对翁婿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冯芸更是个美人,无论沈念禾将来到底是像哪一个,都不会差——此时才养回了一点,已经是个美人胚子,极为招人心疼了。
如果没有翔庆军的事情,凭她的家世、才貌,又怎么会像今日这般可怜,还要缩在昏暗的驿站小房间里算那十文八文的小钱?
第80章 含笑
沈念禾却是半点不觉得十文八文是小钱。
嫌弃小钱,哪里能有得大钱的机会?
如果一册书多赚十文钱,一部书二十一册,加起来便是二百一十文,此回运得进京三千部,全数发卖干净,足足能有六百贯!
按着同公使库约好的比例,再算分销的得利,她能赚回近百贯钱!
就算加上彭知县私下给的补贴,裴三哥一个月也才两贯呢!
她算得兴致勃勃,同郑氏说自己的生意经。
“一到京城,我们就去订五十个上好的木盒子,雕花刻字,里头用棉绒做垫,再隔丝绸,将先印出来的那一批书放得五十部进去,这五十部定价两百贯。”
“其余只用寻常硬纸装,作价三十贯,每个书铺子里摆上一部一百贯的,再摆一些三十贯的……”
郑氏只当她在说笑,道:“作价三十贯虽不算很贵,可这作价两百贯,实在是有些离谱了——便是加上黄梨木的雕花盒子,也卖不出这许多吧?”
沈念禾笑道:“又不是拿来卖的——你把一部两百贯的书一摆得出去,那许多文士见了,少不得要口口相传,说有书商发了癫,在此处抢钱,届时人人讨论,还省得我们再去设法宣扬,就能叫个个晓得有这一部新书。”
“本就是做的独门生意,旁人听得二百贯,自然要问什么书,又不是拿不出手的东西,除却咱们这一处,暂且再找不到旁的再能有,况且一旦把两百贯的同三十贯的放在一处,是不是就显出三十贯的十分便宜了?叫人掏钱买那三十贯的也掏得心甘情愿些。”
郑氏原本还面上带笑,听得她这一番话,慢慢就收敛了表情,半晌,才道:“我小时候陪长辈去买东西,见得不少大的首饰铺子里头都有镇铺之宝……”
沈念禾笑道:“那又不是拿来卖的,只是拿来给人看,叫人知道旁的首饰原来这样便宜,当真有人买了,自然更好,只是届时很快又会生出另一个‘镇铺之宝’了。”
又道:“不过咱们两百贯的书自然不能只有个盒子,其实当初印的时候也有分开,用的纸同装帧都更好,便是板式也有所区别,买得回去,叫懂行人看了,也不会觉得这亏吃得难受。”
郑氏原还不怎么当做一回事,听着听着,已是上起心来,暗道:都说那冯芸算学无双,更通生意之道,去得翔庆军才几年,便同那沈轻云经营出偌大产业,原还以为只是传言,而今想来,真人怕是比传言更厉害——养个女儿才几岁,竟也能这般能干。
她这才真正生出认真的心来,低头去看沈念禾给过来的纸,奇道:“作甚要算给伙计的钱?书给了铺子去发卖,伙计同咱们有什么关系?”
沈念禾便道:“如若是寻常,自然给铺子去发卖便好,可咱们这一回不是着急嘛!三哥上次说是要在二月前凑够两万贯,往前倒推自京城回宣县的路,虽说回去乃是轻装上阵,不必同来时一般带着许多车书,却也至少要走二十来天,时间这样赶,能留多久给咱们在京城卖书?还要预着万一国子监不肯给批,要多拖些日子。”
“既是等不得,自然只能设法,倒不如多掏一笔钱出来给伙计,叫他们按发卖数给计钱,如若一天卖得两部计二十文一部,卖得五部计四十文一部,卖得十部计八十文一部,哪里会有伙计不卖命帮忙卖十部书?”
“比起寻常掌柜,这些个伙计天天在铺子里,更熟悉情况,哪些人买得起,那些人可能会买,如果他们都不懂,更无旁人能懂了。”
“只是这个计钱究竟该要怎么计,部数又要按什么数,却是要十分讲究,最好能做到按着每间铺子的情况,叫那些个伙计用力跳一跳,跳得五次八次便能得一回大钱,又不叫他们十分失望,又不叫我们出太多钱。”
郑氏佩服极了,跟着纸上算了一回,最后道:“这事情我是帮不上忙了,给你三哥看去!”
此时天色已晚,她说完这话,也觉得有些不对,奇道:“怎的去个陈家去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
“怕是留饭了吧?”沈念禾猜道。
饭自然是留了,其实陈家本来还想要留宿,被裴继安坚辞,说是不放心房间里头那许多病人,匆忙回了驿站。
一到得驿站,他就先去看那几个病倒的车夫,见得众人精神都好了许多,终于放下心来,交代了几句之后,想了想,特地去敲了郑氏同沈念禾的门。
他同两人简单说了几句,最后道:“……明日一早就出发。”
郑氏十分吃惊,道:“这么赶,不多歇息一天?我们倒是不打紧,那些个车夫怕要撑不住罢?”
裴继安道:“此处不宜久留,那陈信之行事有些张扬,陈家也是个麻烦的,早走早好,至于车夫,我方才已是叫人帮忙在当地再找了——等到去得下一处地方,咱们带的人都好了,再叫他们自行回来便是。”
如果要赶时间,这也是个法子。
既是侄儿都做了主,郑氏自然不会反对,只是连忙把沈念禾叫了过来,道:“你三哥来了,不妨把方才的法子拿给他看一看?”
沈念禾已是在里头洗漱,此时被郑氏叫,听得是裴继安,因觉是自己人,也不必同见客那样麻烦,把头发随便一束,就出得外头来。
她先去桌面上取了方才誊写的纸,一面走过来递给裴继安,一面道:“只做了个大概,若是三哥觉得可行,我便算个细致的出来……”
又把方才同郑氏说的重新简单解释了一遍。
法子是好法子,她说得也清晰明了,一听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大功夫,可不知为何,裴继安却是反反复复地走神。
可能是连日行路,今日又被迫在陈家待了一天,回来之后还忙着四处找车夫,又去办各色杂事,弄得十分疲惫。
人一累,就很难集中注意力。
他总忍不住抬头看她的眼睛。
真漂亮,圆圆的,瞳孔那样黑,里头仿佛含着水晕,又仿佛含着极可爱的笑。
第81章 蜜饯
裴继安站在当地,好似也不太记得对方说了什么话,更不记得自己回了什么,恍惚之间,只管去看那一双眼睛了,等到回得房中,见到手中的纸,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这纸他是什么时候接过来的?
今日虽然是一早就出门了,晚上才回来,当中奔波了七八个地方,又做了许多事情,可从前这样连轴转的时候也多得很,从未如此心神不定,这回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生病了?
想着还要赶路,裴继安不敢怠慢,把上回那老大夫捡给生病车夫吃的药方加加减减,另凑出一个方子,拆了原本的药包,自里头选出要用的药材来,又多给几个钱,交代驿站的杂役帮着熬了药。
他自家先一口闷下一碗,果然不多时通身出一回汗,自觉多少有用,便叫个镖师来拿给众人分了,自己又端了两碗去给隔壁。
郑氏见得那药,听得说是防病的,立时捂着鼻子摆手,低声道:“拿走拿走!没病没痛的,我吃药作甚!”
裴继安十分无奈,道:“婶娘不听,念禾那一处有样学样怎的办?”
又道:“半道上当真得了病,比不得家里,必是十分难受的。”
郑氏左右一看,不见沈念禾,抬手取了一碗药,见得窗边摆着两盆半死的芍药,走过去顺手往花盆里倒了个见底,这才转头朝里间招呼。
裴继安拦之不及。
等到沈念禾出来,郑氏便指着裴继安手中托盘上的另一个满碗,道:“念禾,趁这碗还热,来把药喝了——你三哥虽不是正经大夫,从前也跟着坐馆的学过三四年,你身体弱,喝一碗多少有点防御。”
又道:“是防病的。”
说到此处,还拿帕子在嘴上抹一抹,又将那空碗重新放回去,做一副才喝完的样子。
沈念禾不做多想,老实取了那碗过来。
药自然是没有好喝的,裴继安往日熬药惯了,又时常自己试药,方才喝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轮到沈念禾,免不得一面喝一面皱眉。
裴继安在一旁看着她上当受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忙去厨房要了些蜜饯来,又另倒了一碗药。
这一回再去敲门,却已经不见郑氏踪影。
“婶娘出去提热水了。”沈念禾出来应道。
裴继安才从厨房出来,并未见到郑氏人影,哪里还不晓得这是在躲药,便把手中托盘递得过去,将方才药浇花盆的事情说了,再道:“等婶娘回来,就去叫我过来,我要看着她把药喝了。”
沈念禾一时睁大了眼睛,十分不敢置信。
好个郑婶娘!
看着慈眉善目的,背地里居然自己偷偷躲药!躲了也就罢了,还不带着她一起躲!
忒不仗义了!
沈念禾的眼尾本来有一点狭长,笑起来的时候便似一弯新月,看得人甜滋滋的,此时睁得大了,本是表示愤怒,看在裴继安眼中,却是显得无辜又无措。
怎么这么可怜。
又这么可爱。
裴继安的头皮有一丝丝麻,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吃的药药性发了上来,一时脑子有点发木,只定定看着对面的人。
沈念禾被他看得不太自在,便去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三哥在瞧什么?是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裴继安过了两三息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扶着一旁的门,先是摇了摇头,想了想,问道:“眼睛里头怎么了?好似有点红?”
沈念禾面上一红,道:“方才喝药呛了一下……”
太难喝了,那苦药的味道还呛进鼻子里,叫她眼泪一下子就飙出来了。
裴继安下意识去袖子里去手帕,正要递得过去,忽然察觉这举动十分不妥,忙又收了回去。
只是这一取一收之间,他忽然就摸到袖子里一个油纸包。
裴继安身上带的东西都很有数,不会乱收乱放,此时摸得出来,一时之间竟是有些茫然。
过了好一会,他才想起来究竟是什么缘故,忙把那油纸包掏了出来,先在手心打开了,又给沈念禾捧了过去,道:“我去取了些蜜饯,你吃两个,把那药汁的苦味压一压,你年纪小,嗓子浅,那股子味道用水漱不掉,怕是晚上都睡不好。”
沈念禾果然嘴里都是药汤的苦臭味,得了这蜜饯,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高兴极了,连忙接得过来吃了一口,立时就露出了笑颜。
只是她笑过之后,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叹息。
这裴三哥已是忙到不行,竟还记得管顾人。
可哪有谁是天生就知道体贴的?
从前也是个世家公子哥,而今却事事都亲力亲为,比起她从前的贴身丫头也不遑多让,不知要吃多少苦才能练出来的。
沈念禾把手中的油纸包又送了回去,左手托着,右手却指着上头的杏脯,道:“三哥吃这个,这个比旁的都好吃——你方才也吃了药罢,嘴巴肯定苦得很。”
东西都递到面前了,裴继安如何好推拒。
尤其对着那一双眼睛,仿佛非常期盼地看着自己,等自己去做评价。
裴继安一句“我不吃果脯”已是到得到了舌尖,手却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按着对面人的指点捏了那杏脯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