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杨氏与妙云阴阳怪气的话语尽数撇在耳旁,默默坐了片刻后,方慢慢起身,一跛一跛地穿过人群,朝着僻静的偏殿方向行去。
魏彭,这个名字,她本已下定决心,永远放在心底,再不去想。
她这辈子已毁了,对婚姻之事也早已失去希望。如今好容易抚平过往的痛苦,他却忽然再度出现在眼前。
那一瞬,她下意识觉得欣喜。
可下一刻,妙云的话却令她跌回谷底:“这人倒厉害,当初小瞧了他。出走近三年,已从区区军户成了八品武官,前途无量,想必有许多贵人家愿招他为婿吧。”
是了,如今的他已不是从前那个一无所有的普通郎君,而是军功赫赫,前途无量的年轻武官。
而她,却是个大龄未嫁,身有残疾的娘子。
她一面走着,一面苦笑不已,寻常在人前时的骄傲坚定慢慢垮塌下来。她急需见到三娘,将心中的复杂情绪统统道出。
人群与喧嚣离得越来越远,她不由加快脚步,循着方才丽质去的方向而去。
然而才行到一处长廊边,正要拐入西面,却迎面撞见个身穿朱色衣袍的年轻郎君。
那人看来二十多岁,面容尚算俊俏,只是一身酒气,显然已经有三分醉意,正是左金吾卫将军萧冲。
他眼神有片刻混沌,扶着廊柱望向兰英,不由嘿嘿笑着露出几分贪婪之色来:“这……不是钟家大娘吗?方才我见你,便觉美貌异常,此时近些看,竟也不比贵妃逊色,只可惜——”
他目光瞥向她遮掩在裙下的双腿,啧啧摇头,随即又点头:“倒也多亏你这条腿,今日才能让我遇见。”
说着,竟是直接伸手要去拽她的手腕。
兰英登时警惕起来,大步后退,躲开他的手,厉声道:“你是何人?既知我是贵妃长姊,为何还敢在宫中放肆!”
萧冲嗤笑了声:“钟贵妃如何?还不是被陛下禁足了那么久?我——我家四娘可是淑妃,才替陛下诞下长子,我父亲更是群相之首,我——也是三品的左金吾卫将军。”
他说着,又迈着凌乱的脚步靠近。
兰英惊怒不已,一面后退,一面伸手便往他面上挥去。
“啪”的一声,萧冲白皙的面上登时挨了一掌。
他愣了愣,伸手默默脸颊,慢慢反应过来,方才嬉笑的模样顿时都化作愤怒,抬手便要朝她打来。
兰英紧抿着唇,眼看躲不掉,竟是挺直脊背,丝毫不见惧色。
便在他手掌落下之时,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宽厚的手,准确地牢牢握住他的手腕,挡住他接下来的动作。
兰英侧目望去,却见不久前还被众人围在殿中夸赞不已的魏彭,不知何时已到了身边。
第57章 发泄
魏彭行伍出身, 力大无穷,大掌牢牢握着,萧冲不但动弹不得, 更痛得面目扭曲。
“是你——快松手!”他憋着怒意与痛呼,忍不住低喝出声, “别以为有裴济提拔, 你便能为所欲为, 这里不是河东,更不是幽州,我这样的人, 你得罪不起!”
魏彭却半点未见惧色, 五官硬朗的面容上满是肃杀之气。
他冷冷瞪着萧冲,又将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两分:“我不想为所欲为,只是看不过有人仗势欺人, 欺侮妇人罢了。”
萧冲被他横眉冷竖的模样震得腿脚发软,腕上的痛也令他背后生了层冷汗, 再也说不出半句斥责的话。
眼看他就要支撑不住, 一旁的兰英终于忍不住,冷着脸道:“够了, 他是宰相之子。”
魏彭侧目看她一眼,这才慢慢松开手, 将萧冲往一旁的廊柱上搡了把。
萧冲面如菜色,后背撞在柱子上, 再顾不得面子, 揉着几乎断裂的手腕,狠狠瞪一眼二人,转身跌跌撞撞地逃开。
脚步声快速消失在长廊尽头, 一时只剩下兰英与魏彭二人相对而立。
兰英感受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却并不抬眸,只冷冷道了声“多谢”,便欲转身离开。
然而才迈出半步,右手的衣袖便被他慌忙扯住:“兰英——”
她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欢宴。
“这三年,你过得还好吗?”魏彭确定她不会再离开,小心翼翼将手松开,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地打量她,生怕错过了一分一毫,待目光落到她双腿之上时,心口又蓦地痛起来,“你的腿——”
兰英下意识垂眸,望着掩在衣裙下,仿佛还在隐隐作痛的腿,似乎又回到了最初被众人指指点点的时候。
她撇了撇唇,心口的苦涩就要弥漫上来,脱口而出的话却仍是云淡风轻:“我很好,只是遇了场意外罢了。”
魏彭静了一瞬,艰涩地开口:“兰英,那时我——”
只是,话未说完,廊上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位贵族少女的玩笑声也清晰地传来。
“想不到那些蛮荒之地来的将士,竟也有不少英武不凡的。”
“是啊,我瞧那位新封的御侮校尉,就半点不输羽林卫与金吾卫的郎君们。”
“我听闻你父亲正替你择婿呢,你可是看上他了?一个河东来的小小武官,你难道愿意跟着去边疆吃苦?”
“你——哎呀,莫胡说。我没这心思,他这年岁,恐怕早已娶妻了!况且……如此人物,方才我父亲说了,他有勇力,又有小裴将军提携,定不会久居人下的……”
此处本就近一间供赴宴者更衣小憩的偏殿,有人往来是常事。
二人目光都落在那几个跨入不远处的殿中的少女身上。
魏彭愣了愣,原本刚毅的面上满是尴尬与慌乱,正要开口解释,却见兰英迎着夜风的美丽面庞忽然浮起一抹笑意。
她微微转头,一双晶亮的眼眸温柔地凝望着他,轻声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已不放在心上了。郎君,愿你前程似锦。”
说罢,不再逗留,迈着并不灵便的腿脚,一跛一跛地离开。
……
僻静处,丽质静静立在灯下,望着天边的一弯弦月,微微出神。
春月从正殿附近匆匆回来,道:“小娘子,奴婢方才远远的似乎见大娘在同魏家郎君说话,只是还未走近,大娘便走了。待奴婢再到宴上去寻,宫人却说大娘已先离宫回去了。”
丽质愣了愣,随即叹了声。
大约因为是长女,从小要照顾妹妹,兰英一向习惯了以坚强的一面示人。可再坚强的人,也总有脆弱的时候。
她为了挣脱叔父一家的摆布,不惜毁了自己一条腿,这两年里,虽不曾说,心中却肯定也曾伤心难过过。如今骤然以这样的姿态面对魏彭,定有些心绪难平。
“罢了,过两日,你再出去一趟,替我瞧瞧她吧。”
说罢,欲移步回殿中。
然而,才转过身,却猝然对上一双灼热又阴郁的眼眸。
不知何时,李景辉竟已悄无声息地靠近。
丽质猛地收住脚步,面色迅速冷下,望过去的目光中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
“殿下。”她略一颔首,便欲直接略过他,大步离开。
李景辉却也跟着退了一步,挡在她面前,借着月色与昏暗的灯光垂眸端详她:“丽娘,许久不见了。”
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原本的少年意气似乎都化作戾气,此刻走近了,望着她的眼里更是溢满毫不掩饰的觊觎。
春月想小心地离开去寻人过来,也被他冷声喝住。
“近来的事,我都听说了。”他又走近两步,几乎就要伸手握住丽质的手,“陛下他待你不好,对不对?丽娘,你等着,总有一日,我要把你抢回来。”
丽质闻言,只觉心口怒意一触即燃。
果然是一家兄弟,去了几月边疆,倒与他兄长越来越像了。
两兄弟关系恶化,看似是因为她,实则不过是两人本性使然,没了她,哪怕换成个稍珍贵的玩意儿,也会有一样的结果。
她冷笑一声,再不愿像从前那般与他虚与委蛇,只一把挥开他靠近的手掌,侧过身去,冷冷道:“妾何德何能,像件东西似的让殿下如此抢夺。”
李景辉微微蹙眉,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丽娘,你本就是我的王妃。”
“那又如何?你求娶之时,问过我愿意不愿意吗?”丽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今日我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从来都不想嫁给你!”
李景辉第一次见到她这般冷漠无情,直截了当的模样,只觉与从前记忆中,那个风情万种又温柔动人的女子大相径庭,一时惊在原地,好半晌回不过神。
“你也不必总拿我做借口,掩盖你自己的野心,我半点也不信。”丽质倚着廊柱,重重地吐出胸口浊气,似乎半个眼神也不愿给他。
李景辉仿佛被戳中了心底阴暗的角落,脸色难堪不已。
他暗暗捏拳,咬牙问:“你不想嫁给我,难道,你早就想攀附陛下了吗?”
丽质慢慢转过头来,望着他的妩媚眼眸中满是嘲讽与不屑:“怎么?不想嫁给你,就一定要攀附陛下?”
李景辉没说话,原本堵着的胸口好似顺畅了些,可不过片刻,又更堵了。
丽质不愿再与他多言,只面无表情道:“宫中人来人往,我一点也不想为了这种事引火烧身。你走吧。”
春月移动脚步,站在她身边,戒备地挡住他大半目光。
李景辉目光阴郁,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终是没像从前一样冲动。他撂下一句“我不会罢休”,便转身大步离去。
脚步声渐渐远离,丽质靠在廊柱上,好半晌才像脱力一般,慢慢滑下,坐到侧边的栏杆上。
“小娘子!”春月忙要去扶她,“没事吧?”
她却握了握春月的手,忽然低着头笑起来,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庞上染了层极其畅快的笑意:“我没事,只是觉得舒坦。”
憋在心底许久的话,第一次这样毫无遮拦地发泄出来,此刻的她只觉畅快。
她也没了再回宴上的兴致,只缓缓起身,沿着长廊慢慢往更深处行去。
……
正殿中,将士们有几人已是半醉,正趁着酒意登上高台,和着激昂的乐声跳起边地狂放的舞蹈来,殿中众人也被此情此景感染,忍不住抚掌欢呼。
李景烨坐在御座上,面上虽还带着笑,眼中却渐渐涌起烦躁,时不时瞥向一旁已空了的席位。
方才一不留神,六郎便已悄然离席,待他发现,已不知走了多久。他下意识去看丽娘的位置,果然也不见了人影。
此情此景,几乎令他一下就想起了中秋那夜的情形。
那一回,六郎私自去寻丽娘却扑了空,今日又会如何?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场中歌舞,跟着众人一同微笑抚掌,心中的烦躁却愈演愈烈。
就在他忍不住将何元士招近,要命其悄悄去寻两人时却见六郎沉着脸回来了。
他蓦地松了口气。
然而不过片刻,那种带着戒备与怀疑的不适又卷土重来了。
丽娘与六郎是否见了面?他们说了什么?会不会因他近来将她禁足宫中,让她生了怨言,偷偷向六郎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