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走,原本力求端庄温婉的嫔妃们便稍稍放松了些,趁丽质不在,也同皇帝说着话。
殿中欢笑作一片的人们渐渐又欢笑作一片。
裴济却默默垂眼,沉默不语,只觉心底隐隐装着一团火,还未燃起来,却让他有些莫名的难耐,连心神也止不住地涣散。
见天色差不多,他便欲起身往宫中各处去巡查。
自成为大将军后,每逢宫中大宴,他都会中途离开,四处巡查,以防意外。这几乎已成了惯例。
然而就在他站起身,目光不经意自周遭瞥过时,却发现身旁原本正坐着沉默饮酒的睿王竟已不知所踪。
他动作微顿,飞快地扫一眼其桌案上饮得剩下半杯酒,不由蹙眉。
只是心中那一团火令他有些烦躁,并未深究,只冲陛下和母亲拱了拱手,便转身往外退去。
待退出人群,离开主殿,他只觉燥意仍未消退,反而有缓慢地加重的趋势,不由更加快脚步。
主殿附近还有往来的内侍与优伶,他未如往常惯例一般先去麟德殿各处偏殿巡查,而是径直步出,顺着龙首原缓坡下行。
殿外空阔,秋日凉风吹来,终于令他神思暂且清明了些。
方才那女人在台上艳丽的舞姿再度自脑中闪过,他微微晃了晃脑袋,随即却回想起睿王空空如也的座位。
云来楼里的对话渐渐在耳边回响。
他猛地一激灵,倏然收住脚步。
那女人离开主殿去更衣,睿王恰也消失……而且,似乎不止他一人发现,方才离开时,他恍惚间看到陛下的目光,也正落向那张空着的座位!
他暗道一声不好,脑中的混沌与难耐登时去了大半,转身便重新回麟德殿去。
……
麟德殿西侧的一处偏殿里,丽质才沐浴过,乌发仍高高盘着,拿起一旁搭在屏风上的浅色罗裙换上。
她是贵妃,不能与今日数以千计的伶人在一处更衣梳洗,教坊史便特意替她寻了这间离正殿稍远的偏殿作更衣休息之处。
此刻正殿中笑闹歌舞声不断,此处却是闹中取静,格外适意。
方才那一舞后,她有些四肢酸软,眼看正是宴酣之时,她不愿回殿上,便欲在此小憩片刻。
只是才在榻上不久,春月便急急奔来,轻声道:“小娘子,睿王果然过来了!”
丽质一下睁眼,目光也即刻清明起来。
先前在殿上时,她便总有些惴惴不安,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于是方才更衣沐浴,就多留了个心眼,让春月将外间的窗开着,观望远处长廊,果然便见睿王来了。
她毫不犹豫自榻上起身裹了件披帛,拉着春月便从门边闪身而出,躲到廊下拐角阴暗处,噤声不语。
李景辉是睿王,犯再大的错也是皇家子弟,有太后护着,她却不能掉以轻心。
千秋节触皇帝的逆鳞,她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出片刻,李景辉果然步履沉重地靠近殿门处,还不犹豫地抬手轻叩门板:“丽娘,你可在里面?”
屋里自然无人应答。
远远的,丽质从暗处隐隐看见李景辉剥落颓唐的面上有几分焦躁与迫切,似有满腹的话要说。
等不到回应,他只犹豫一瞬,便深吸一口气,伸手便直接将门推开,眼前的情形却令他一愣。
屋里树支灯烛都静静燃着,将相连的内外两室照得格外敞亮,香炉中的香烟也正袅袅升起,空气里除了幽香,还带着曾沐浴过后淡淡的水润雾气。
独独不见人影。
他呆立在门边,似乎满腹愁绪找不到宣泄的地方,一时回不过神来。
拐角处,丽质屏息凝神观望着,正想悄悄离开,却忽然见不远处的廊边,又有人正快步行来。
那人一身明黄常服,步履极快,身后的两个内侍躬着腰追赶不及,随着渐渐靠近,已能看清他面上的阴郁与怒意,正是李景烨。
隔着数丈距离,他忽然停住脚步,望着敞开的门边怔怔发愣的弟弟,隐忍许久,终于冷冷开口:“六郎。”
立在门边的李景辉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去。
两个内侍悄悄退开。
二人对视片刻,李景辉唤了声“陛下”。
李景烨一步一步走近,先往空无一人的屋里看了一眼,随即面无表情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自数月前的婚仪之后,兄弟二人几乎没再私下独处过,此刻正面相迎,再没了从前的亲近。
李景辉咬了咬牙,直言道:“我来找丽娘。”
“放肆!”李景烨几乎是立即厉喝出声,望着弟弟的眼神里俱是冷厉的压迫与威势,“丽娘的名讳,是你能直呼的吗!”
李景辉冷笑一声:“我怎么不能,陛下别忘了,她可是我的王妃,是与我行过婚仪的,我既未与她和离,也未写过休书,她自然还是我的妻子。”
“她不是你的王妃。”李景烨面色阴沉,话语里已经没了半点身为兄长的温度,“你大可去宗正寺的谱牒上看看,看看她到底是你的王妃,还是朕的贵妃。”
“你!”李景辉震怒不已,年轻意气的脾气被彻底激发,开始口不择言起来,“你不过仗着自己是天子罢了,若非如此,你以为丽娘会愿意入宫吗?你将我与丽娘强行分开,朝中上下,乃至天下百姓,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呢,你若不是天子,只怕早已被人唾骂鄙夷,再抬不起头来!这天下,哪有抢亲弟弟女人的兄长!”
他一番话说得激动不已,字字诛心,却反而让李景烨原本要喷薄而出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弟弟,目光冷淡得仿佛在看脚下的蝼蚁。
“是,朕就是仗着天子的身份。你呢?你又仗着什么?仗着母亲的偏宠吗?可惜,朕是万民之主,天下的的一毫一厘都是朕的,朕不但可以要你的女人,朕也可以将你废为庶人,更可以要你的命。这便是权势。”
说着,他轻叹一声,似乎不过一瞬,又恢复成个关心弟弟的好兄长。
“六郎,你已及冠,却为何还是这样天真?果然是母亲从前太纵着你了。明年开春,朕会替令月在新科进士中择才俊,届时也会替你再在贵女中择一位配得上你的王妃。如今大魏虽是太平盛世,可你身为皇室子弟,不该沉溺于一己私欲,也该将心思多放在大事上了。”
李景辉错愕地望着他,仿佛头一次看清眼前这位从小尊敬的长兄。
身为皇子,他虽从小养尊处优,得父母宠爱,却也知道自古以来,皇室之中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事并不鲜见。
只是他一直就明白,长兄是太子,将来会继承父亲的皇位,而他只做个闲散宗亲,便能安乐一生。
他看来行事张扬,放浪不羁,可心里却始终明白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自己的。他也一直认为自己与长兄多年默契,只要他不觊觎那个位置,长兄定不会亏待于他。
他哪里是天真不经事?不过是表明自己的态度罢了。
不论如何,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血脉相连,兄友弟恭在皇家虽少,却也不是没有。
可直到今日,他才意识到,长兄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
他这个弟弟在长兄眼里,也不过是草芥。
“是我天真了。”他忽然冷静下来,默默垂下头去,本就瘦了些的身影显出几分惨淡,“陛下心怀天下大事,区区婚事,不劳陛下操心。今日陛下千秋,愿陛下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说罢,他转身快步离开。
李景烨仍立在原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屋中一动不动,片刻后,方双手背后,转身离开。
长廊中复又空无一人,只隔着的高墙外有恢弘的乐声与众人的笑语声传来。
丽质隐在暗处,面色有些冷,直等到被春月扯了扯衣袖才回过神来。
那一对兄弟,看似是因她而起的争执,可他们哪个人问过她的心意?分明都是为了私欲。
秋夜里的空气有些凉意,她拢了拢肩上披帛,也不愿再回殿中,转身道:“走吧,咱们回承欢殿——”
话音未落,她双眼便对上一道熟悉的,带着怒意的凛冽视线。
她的脚步顿住,隔着数丈距离与他对望片刻,忽而微微一笑:“将军怎会在此?”
她想起来了,中秋之夜,正是李令月给裴济下药,逼他不得不与自己成婚的时候。
裴济盯着她云淡风轻的微笑,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紧。
方才他半道折返,一路上行得极快,可还没走近,便看见何元士正守在廊下。
看来陛下已来了,他心下警醒,忙避开这一处,从偏殿后侧绕过来,欲先窥一窥情况。
可还未待他走近,却见眼前这女人正带着婢女隐在暗处,平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皇帝与睿王争执不休!
一时间,他也说不清心底到底是何种滋味,愤怒有之,不解有之,鄙夷有之,甚至还夹杂着隐隐的庆幸与失落。
而此时,她竟还能像置身事外一般,对着他露出笑容。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沉声质问:“你——到底有没有心?竟还能这么无动于衷!”
丽质没应声,只转头对春月道:“去同陛下说,我乏了,先回承欢殿歇下了。”
春月小心又戒备地看一眼裴济,似乎在提醒她谨慎些,随即转身离去。
丽质笑望着裴济,缓步靠近,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仰头迎上他的目光,轻声道:“妾有没有心,将军不知晓吗?早已放在将军这里了,何必明知故问。”
她语气幽幽,温热的呼吸自红唇间溢出,若有若无地拂过他脖颈处敏感的肌肤,引得他的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
他直觉自己该立刻退开,可双腿却像生了根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
女人身上带着沐浴后还未全然散去的水汽,在秋夜凉风里慢慢弥散开,带出阵阵清幽的海棠香气。
香气钻入男人鼻端,像带着钩子一般,勾得他心口一缩。
他无声垂眸,俯视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漆黑灼热的视线自她柔软的乌发无声下滑,游移过她风流妩媚的杏眼与挺直纤巧的鼻梁,最后落在那两片柔软丰润的红唇之上。
因才沐浴梳洗过,她原本涂抹的胭脂已尽数洗去,可毫无雕饰的双唇却愈发红润。
此处阴暗,只月辉披洒而下,朦胧幽静。
裴济只恨自己目力太好。
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他也能清晰地看清她柔软唇瓣上的细小纹路。
是他曾经吻过的双唇。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火折子,点起一簇火焰,投入他如被油煎的心底,一下引燃出一片熊熊烈火。
热意自胸口骤然传遍全身,最后又汇集至下腹处,不住撩拨他已渐趋薄弱的理智。
他浑身的肌肉渐渐紧绷,坚毅的面庞与脖颈也悄悄染上一层绯红,漆黑的眼眸也愈发幽深。
丽质唇边笑意加深,伸出一只纤细柔荑,轻抚上他的面庞。
“将军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她的手掌极柔软,纤长葱白的指尖若有似无在他面颊与耳畔处摸索着,引得他一阵战栗。
此时,便是从未经历过,裴济也已明白过来——他被人下药了!
可现在来不及思索到底是何时中招的,他的理智已岌岌可危,浑身上下都是压抑不住的渴望。
他闭了闭眼,伸手覆上她的手背,让她的手仍贴在面庞上,却不能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