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亲自去送了回来,便一人坐在榻边,执了柄团扇替丽质一下一下扇着。
丽质看着她竭力隐藏难过的模样,不由伸手将团扇夺过来,对着她热红了的圆脸扇了扇,笑问:“这是怎么了?谁惹我家春月不快了?”
春月抬眸看了看她,又飞快地移开视线,一双滚圆的眼里竟有些泛红,声音也难得有几分闷:“没人惹奴婢不快,只是奴婢觉得自己容貌丑陋,给小娘子丢脸了……”
丽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方才李令月口不择言时,骂了她一句“丑丫头”,让她记在了心里。
春月是个可爱憨厚的小丫头,脸与眼皆是圆圆的,虽算不得貌美,也绝不丑陋,只是时常会因右眼下那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而暗暗自卑。
从前叔父一家虽待丽质与长姊兰英二人不算好,却也还将她二人当家中半个主人,鲜有人会当面斥责春月丑陋。
如今到了宫中,处处都是娇花一般的小娘子,春月本就有些自卑,方才听李令月当众责骂,自然心中难过。
丽质正了脸色,从榻上坐起,一言不发将春月拉到铜镜前坐下,自顾自从妆奁中取出胭脂,又拿来最细的狼毫,格外认真地在她面上那抹胎记上描绘几笔,使之变成一朵五瓣梅的形状。
接着,她又用镊子夹起一抹金色花钿,仔细贴在那朵五瓣梅的花心与花瓣上。
铜镜中,春月睁大眼眸,愣愣望着镜中的自己,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原本样貌平平的小丫头,眼下多了那一朵金红相间,熠熠生辉的五瓣梅,竟一下变得俏皮灵动起来。
丽质捏捏她的手,望着镜中的她,笑说:“傻孩子,容貌是父母给的,无法改变,可咱们稍加修饰,便能大不一样,切莫妄自菲薄。那些拿别人容貌来说事的人,实在是因寻不到你别的错处才会如此。”
春月呆呆地望着镜中的丽质,眼眶渐渐泛红,眼看泪水要落下,又忙伸手去兜住,生怕沾湿了那一朵梅花。
“小娘子心真善。”
丽质轻笑,拿了帕子给她擦泪,摇头道:“我不是心善,不过是想带着你一同活下去罢了。”
她改变不了身处的困局,只好在现有的基础上,一点点做些努力,以后总会有用的。
……
长安殿中,李令月闯入后,也不顾大长公主还在,便哭着将方才的事说出,末了,巴巴的望着母亲,委屈不已:“表哥一点也不信任我,只帮着那狡猾的妖女!他是不是也被那妖女迷住了?”
太后听了女儿的话,望一眼坐在一旁的大长公主,不由一阵头疼。
大长公主被这话吓了一跳,忙尴尬地笑了笑,道:“令月怕是误会了,你表哥那性子,你还不知吗?对谁都是那副面孔,你千万别同他计较。”
李令月好容易止了抽噎,道:“可是姑母,他都不听我解释。”
太后无奈,揉揉眉心,冲大长公主使了个眼色。
大长公主心领神会,道:“此事是三郎的错,姑母一会儿回去会好好说他。”
李令月听罢,又觉不忍,忙道:“姑母别为难表哥,他——他定不是有意的……”
大长公主不敢再久留,忙起身同太后道别,乘上步辇出宫去了。
殿里一时没人,太后长叹一声,安慰了女儿好一会儿,仍不见其心绪平复。
她只得替女儿擦泪,道:“令月,三郎的事,别太执着了。”
李令月摇头,一声一声抽噎,稚嫩的脸上泪珠满满:“不,母亲,我就是想嫁给表哥。”她忽而想起方才丽质的话,“母亲,表哥是不是心中有了别人?”
太后望着小女儿这般可怜的模样,心疼不已。
她年近四十时才生了这唯一一个女儿,从小养在身边,万般疼爱,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如今大了,却养成了她骄纵任性的性子。
只是已这样大的孩子,做母亲的又如何忍心再严加管教?事到如今,也只好尽量依她,实在做不到的,再稍加劝说。
偏这孩子对三郎一片痴心。
她幼年时,两个兄长都长她几岁,尤其长兄,大了她十岁,又是太子,平日课业繁忙,鲜少能顾及她,而六郎则十分顽皮,时常捉弄这个最小的妹妹。
唯有表兄三郎,虽小小年纪便肃着一张脸,却是唯一一个有耐心带着这个表妹一同玩耍的。
她将这些都深深记在心里,从十二岁起,便不厌其烦地追逐在他身后,即便三郎早已同她说清楚了,她也仍是不依不饶。
若今日告诉她,三郎心里已有了中意的小娘子,能让她歇了心思,也是件好事。
这般想着,太后道:“我与你姑母只是猜测罢了,不过看样子的确不假,只还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
李令月闻言,只觉心中一痛,随即便是一阵难以克制的嫉妒。
她猛地起身,道:“我不管是谁家娘子,总之不许与我抢表哥!母亲,求母亲快下旨,让我嫁给表哥吧!”
太后蹙眉,正要拒绝,便听殿外传来一道带着薄怒的声音:“胡闹!婚姻大事,怎容你如此蛮横?”
母女二人循声望去,便见李景烨沉着脸步入殿中,身上还是赤黄的常服,显然是才从宣政殿议事回来,还未换过衣服。
李令月此时正是气性大的时候,闻言冷哼一声,道:“大哥有什么资格说我蛮横?承欢殿里那个,是谁带回来的?”
“你——”李景烨一时气急,伸手指着妹妹,有些说不出话来。
李令月仗着母亲也在,仍是不依不饶:“陛下这样急着赶来,是要替那妖女来责罚我这个妹妹吗?那妖女真是有本事,陛下为了她,先是对不起六哥,如今要轮到对付我这个亲妹妹了!”
“李令月!亏你还知晓朕是大魏的天子,朕看你这两年越发缺管教了!”李景烨气得将平日的温吞一扫而空,只剩下满面阴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十分瘆人。
李令月望着兄长陌生而可怖的模样,心中虽有几分害怕,却仍是不甘示弱。
眼看兄妹二人争执不下,太后再看不下去,怒道:“够了!”
她冲殿外的宫人挥手:“将公主带回去好好休息。”
李令月还想说什么,一见素来慈爱的母亲也难得面色不佳,只好先压下心中情绪,跟着宫人转身离开。
待殿里的人都退下,李景烨方深吸一口气,坐到一旁,道:“母亲,令月这性子,该好好管教了,否则日后怕是要惹祸。”
太后冷笑一声:“她是公主,便是惹出天大的事,别人又能拿她怎样?除非你这做兄长的不愿护她。怎么,可是她方才的话戳到你的痛处,让你不快了?”
“母亲!”李景烨疲惫不已,满心怒意也发泄不出来,“为何你们都要如此逼我?我只是想要丽娘,想让她留在我身边而已。”
太后道:“你是天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何非要同六郎抢?你要六郎怎么办?”
“天子如何?正因为是天子,朕想要他的妻子,他也得让给朕!”李景烨像是忽然被刺到痛处,说话间也没了平日的从容淡定,反而多了几分压抑的狰狞,“母亲,从小到大,因我是太子,他是亲王,你们便要我事事让着他。我眼睁睁看着他能在父母膝下承欢,能呼朋唤友四处玩乐,能自由出入结交名士,但凡他想要的,你们都愿给。而我是储君,只能克己慎独,不能有半点自己的欲望。这么多年了,如今我已是天子,坐拥天下,难道连任性一次的权利也没有吗?”
“大郎……”太后错愕不已,怔怔望着这个自小便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母亲,朕已做了让步,丽娘已不能再有子嗣,不必再担忧朕会因她而乱了心智,变作一个昏君。不管母亲是否点头,朕都要封她做贵妃。”
李景烨一番话说完,已渐渐回复成平日淡然温和的君主模样。
丽质饮药的事,太后自然早已知道。
她像是忽然疲乏不堪,微闭着眼冲他摆手:“罢了,人今日我已见过了,陛下的事,我已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李景烨沉默片刻,缓缓起身,冲太后行礼:“请母亲好好休息,儿子还要回宣政殿去。”
太后闭着眼没说话,待他行到门边时,才慢慢道:“不知那女子对陛下有几分真心,竟轻易便愿意喝下那样的虎狼之药。天下有那个女子不想为自己的郎君生下一儿半女的?”
李景烨脚步顿了顿,随后一言不发,径直离开。
第16章 试探
李景烨自长安殿离去后,未等到第二日,午后便下旨封丽质为贵妃。
其时,萧淑妃正与徐贤妃带着其他几位低位嫔妃们在清晖阁观教坊新排演的乐舞。
七夕才过,八月里又要迎来中秋。
中秋不但是流传数百年的传统佳节,更是李景烨的诞辰。
本朝太宗定下规矩,称皇帝诞辰为“千秋节”,因此自李景烨登基后,民间有不少百姓便将八月十五这日称作“重秋日”。
这一日的宫中盛会,不但有嫔妃们列席,宗室与朝臣们也有不少要入宫同庆,教坊的人准备起来,自然格外用心。
萧淑妃一向管着宫中事务,教坊使遂时常请其前来观排演,凡要陈到皇帝面前的乐舞,必先经其点头。
只是萧淑妃虽行皇后事,却到底只居妃位,因此每回总还会邀其他嫔妃同来。
此时众人坐在座上,一面饮茶食鲜果,一面议论着不久前长安殿外的事。
王昭仪道:“听说当时舞阳公主不但口不择言,直接斥责那位娘子,更当众将她推倒,要命人将她扭送去尚仪局呢!”
韦婕妤抿唇轻笑:“想来这宫中也只有舞阳公主能这般直言不讳了。”
她们自然都不喜钟三娘,可身为嫔妃,不能忤逆陛下的心意,只好借这位直率的公主之口暗自过瘾。
萧淑妃端坐在正中,闻言唇边笑意一闪而过,随即正色道:“公主的事不是咱们该议论的。”
王昭仪一看她脸色,忙奉承道:“淑妃姊姊说得是,是妾失言了。还是淑妃姊姊想得周到,不但命人安抚公主,连承欢殿里那位,也送去了伤药,难怪陛下倚重姊姊。”
萧淑妃微笑不语。
她为人八面玲珑,从不轻易得罪谁,听闻此事后,当即便命人两头安抚,为旁人做出表率。
一旁素来不多言语的徐贤妃却冷冷开口:“舞阳公主近来行事越发出格,不该太过纵容。”
萧淑妃闻言,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贤妃说得不错。只是管教公主的事,还有太后在。我身为嫔妃之首,见宫中有纷乱争执,自当出面平息。”
徐贤妃面色清冷,不再说话,只垂眸饮了口茶。
其他低位嫔妃则纷纷赞淑妃行事妥帖。
恰在此时,淑妃身边的宫人兰昭却自拾翠殿匆匆赶来,面色有些难看。
只听兰昭道:“方才紫宸殿已来宣了陛下的旨意,承欢殿的莲真娘子——已被封为贵妃了。”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先前猜测钟三娘至多不过是个美人、才人,哪知今日旨意下来,竟是贵妃!
须知四妃之中,贵妃居首,这俨然已将淑妃也压了一头。
萧淑妃端坐在座上,从来端庄大方的面目终于忍不住垮了下来,冰冷得可怕,搁在一旁的左手紧紧攥着扶手,直到骨节泛白,隐隐颤抖,才勉强压下心底的震惊与嫉妒。
一个出身卑微,被皇帝从亲弟弟手中抢来的女子,什么都没做,便能一举被封为贵妃!
而她嫁给陛下数年,温柔贤淑,不妒不怨,兢兢业业操持后宫事宜,家中父兄更是陛下的心腹重臣,却只得一个淑妃的名分。
她仿佛觉得自己正被当众打脸,方才的那一句“嫔妃之首”,更是讽刺不已。
见她面色不好,四下皆静,唯场中乐工与舞姬们仍在吹奏排演。
徐贤妃仍是淡淡的,不见任何喜怒。她看一眼淑妃,道:“我乏了,先回仙居殿,诸位自便。”
说罢,径直起身,带着宫人离去。
贤妃一走,其他人见势不对,也纷纷起身告退。
待座上只余萧淑妃一人时,连乐工们的歌舞也停了,教坊使小心翼翼上前来问:“淑妃是否也改日再来观新演的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