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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依言入了席,边吃着边思忖着与这位明公子该说些什么。
  之所以这么唤他,是因为当我醒来后第一次见他时,我还有点懵,他摊开我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明澜”两字,写着写着,就有一滴滴水渍坠到我掌心中了。
  而我看着这一切,只是更加无措。
  故而尽管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我也叫顺了口,一口一个“明公子”,好在他不与我计较。
  不管怎么说,这位明公子对我着实够意思,好吃好喝的供着,若不是岁数不对,我都怀疑我是他爹。
  正走神间,他开口道:“近来你没那么瘦了……极好……”
  我饮着甜酒,漫不经心地对他笑了一下。
  他想了想,又寻了个话题道:“方才我听绿雪说那匹马又不乖了?”
  说到这个,我顿时有些谈性,慢吞吞地与他说了些马儿的闲话。
  约莫是因为我以前是个哑巴的缘故,我总觉得说话怪累的,有时候还说不太利索,好在他全然不在意,我一开口,他便连筷子都撂下了,一味专注地望着我,每当我说到结尾,他就恰时接上话题,问东问西的,好像对马儿特别感兴趣。
  说到最后,我道:“……依我看,它这般焦躁也是难免的,它本就是在旷阔天地狂奔的玩意儿,它嫌这里小,跑不尽兴,闹闹脾气也没办法。”
  明公子的喉结滚动了一瞬,他又低下眸子发怔。
  我这才觉出这话好像意有所指,想要找补两句,只是当我刚要开口,他便轻声道:“……这样啊,等过些日子,等猎场的兔子再长得肥些,我带你,带它……去打猎好不好?”
  一盏甜酒,我就有些不胜酒力了,只得一手支着额角,挡去他投来的目光,含糊道:“唔……我不会打猎。”
  明公子抓过我的手,坚定道:“你会。”
  顾不得手还在他的掌中,我顿时有些开心,道:“那苏大夫赶得上吗?他何时才回来?”
  明公子的脸色变了变,终于定在一种还算平静的神情上,淡淡道:“……他已在回程途中了,多半赶得上吧。”
  我顿时心头一松,对他点了点头。
  其实我虽然没有说,但我心底一直不太喜欢与这位明公子独处,因为他的眼神总是令我看不明白,不论是悲是喜,都是那么的莫名。
  而那位苏喻苏大夫就不一样了,他是个温柔和煦的好人,待我极好又妥帖,眼神清澈的如同山涧溪水,我是很愿意与他亲近的,甚至连话都多了。
  还记得刚醒来时,我沐浴后站在铜镜前端详了半晌,对苏喻很是不利索道:“我好像不是个好人。”
  他微微半挑了眉,却仍是含笑道:“隋公子为何生了这般感慨?”
  我望着满身的新旧伤痕,道:“多半不是好人,才惹了这么多仇家砍我。”
  他抚着下颌想了想,笑道:“隋公子不论何时,都很有自知之明啊。”
  我没好气地叹气道:“说罢,苏大夫,这里有没有你的杰作?”
  苏喻仍是含笑,却略带责备地看了我一眼,道:“在下是个大夫,只会救人,不会伤人,说到此事——托隋公子的福,在下的医术实在精进了不少,现在什么都会治了。”
  待我回过神来,就见这位明公子没怎么动筷,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我看着他与仿佛和酒有仇一般的灌,心中渐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终于逮了个空,按住了他的酒杯。
  他的动作停了停,只是在片刻后,忽然一抬眼看向我。
  我想他也许是在等我劝他,但我又无甚可说,只得轻轻摇了摇头。
  他颇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用另一只手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拂开了我的手。
  我不是怕他喝醉,我是怕他喝醉了便走不了了。
  因为……
  终归怕什么来什么,他这一席酒从黄昏喝到日落,终于人事不知了。
  他来见我从来孤身一人,没有侍者跟随,我只好打发绿雪去门外找人来,哪知等了又等,绿雪也没人影了。
  我望着他伏在案上的身影,渐渐蹙起眉,心道:又来!
  只因为这事之前发生过一次,就在我醒来后没多久。
  那一次他好像也是因为什么事心里不痛快,跑到我面前饮酒,然后就像现在这般喝的人事不知。
  据苏大夫和绿雪说,我是一个犯了大罪的逃犯,被这位明公子窝藏在此,才逃得一条狗命,按这个说法,他明公子算是我的恩人了,我自然也不好赶人,只得将他安置我的床上,我便歇在暖阁旁的小榻上,怕他半夜醒了要水喝无人伺候。
  我虽然如此待他,且那时还不知他的身份,但我心底是不大信这个说法的,毕竟我又不是他爹,他何必冒着杀头的风险窝藏我?
  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了理由。
  那夜,我梦见一条漆黑大蟒,黑得如同这位明公子的眸子,它紧紧缠住我,我无论如何都挣扎不脱,急得我出了一身汗。
  急到了尽头,我竟然惊醒了,眼前不是大蟒,却是这位明公子。
  月色下的他与平日端庄严肃的他不大一样,但是究竟哪里不一样,约莫是彼时与他不熟,我说不出来。
  他见我醒了,眼神只惊慌了一瞬,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俯首吻了上来,我哪里肯依?与他沉默地较起劲来。
  挣动中,他的亵衣被我扯散开来,直褪到臂弯,他丝毫不顾,只一味箍紧了我,喃喃道:“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很怕……”
  趁着我刚清醒不多久体虚无力,他没怎么费力便彻底禁锢了我,然而他只是用鼻尖轻轻蹭着我的脸颊和脖颈,像是安抚般耳语道:“你别怕,我只是抱你一下,你别动啊……”
  我喘着粗气,悔恨不迭,心道:难怪这人救我!原来是要与我断袖!
  但横竖争他不过,只得被他生生抱了一夜。
  第二日,他酒醒后好像十分懊恼,好几天不曾露面,而我,自那天后顿顿都多要了一碗米饭。
  现如今嘛……我伸展了一下五指,自觉十分有力气,心道:你现在也未必打得过我!
  这样想着,时隔半年,我再次将他半扶半抱着搀扶起来,送到床上。
  正欲离开,却见他的手指死死拽着我的下摆。
  我犹豫再三,终是没好意思对这个救命恩人下狠手,只是轻轻掰着他的手指试图抽出下摆。
  这一动作,竟把他弄醒了。
  他茫然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自己的手,眉尖一颤,竟当真松开了手,覆上自己的眉眼,闷闷道:“你去歇息吧,我缓一会儿就走。”
  我闻言着实一怔,他这样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走了。
  我道:“你……要喝水吗?”
  明公子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道:“不用,你去吧。”
  我想了想,又道:“我去煮些醒酒汤给你喝吧?”
  “不必……”他背对着我转过身去,却称得上好声好气地再次道:“去吧。”
  我只得依言退下。
  其实我想不明白,他要喝酒哪里不能喝?我的床格外软吗?虽然这般腹诽着,我仍是准备去唤绿雪或旁人煮一碗醒酒汤送进去,但寻了又寻,都不见人影,我只得用小厨房照猫画虎弄了碗四不像出来。
  当我端着那碗糖水再次进门的时候,却听见床上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
  我放轻了脚步,无声地走了过去,却见这位明公子依旧维持着我走时的姿势,只是臂弯中牢牢抱着我的被子,时不时的,肩头便耸动了一瞬。
  我有些愕然,又看了半晌,小心翼翼道:“明公……明澜,你……你在哭么?”
  明澜沉默了半晌,用一种极为冷静的口气道:“没有。”
  冷静得仿佛是我方才出现了错觉,只是这两个字多少带了点鼻音。
  我有些愕然,几乎手足无措起来,半晌,无言地搭上他的手臂。
  明澜终于动了动,他转过身仰面望着我,他的黑眸湿漉漉的,一派全然不设防的姿态
  他没有言语,只是沉默地这般望着我。
  寂静中,我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他终于开了口,但确实一句不要紧的闲话:“日子过得甚快,转眼就该做冬衣了,明日我叫人来裁量。你喜欢什么料子和图案都只管与他们说,好不好?”
  这语气,倒像是哄着了。
  我对这口气有些哭笑不得,随口道:“去年的还能穿吧,何必那么麻烦再做呢?”
  他静静望着我,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最终只是垂下眼睫道:“是么?最近你的身量没那么瘦了,不知合不合身。”
  我随口应着,又与他说了几句闲话,打更之声遥遥传来,明澜好像缓过了酒劲儿,眼中清明了不少,起身道:“竟然二更了,我一来,就闹得你不安生,你睡吧。”
  我也跟着站起身,随他行到门口,正欲将他送出庭院,他却回身按住我的肩膀,道:“外面风紧,莫要送了。”
  我垂首道:“是。”
  他失笑道:“为何又这么恭敬起来了?”
  我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微笑望着他,道:“苏大夫和绿雪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没有不恭敬的道理。”
  他站了站,忽然毫无预兆地探过身,几乎凑到我的面上,他的漆黑双眸盯着我的双眼,道:“你好像很喜欢苏喻?”
  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忍不住退了半步,好容易才回过神,道:“苏大夫那般的人品和性子,不喜欢的人怕是不多。”
  近在咫尺的黑眸微微眯了一下,他不置可否道:“是么……”
  我道:“明公子为何有此一问呢?”
  他渐渐直起身子,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肩,道:“随口一问罢了,明日我带你去射箭,以后不许再说不会打猎了。”
  他走后,我琢磨着他今日莫名其妙的话语举动,终究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
  第二日午饭后,明澜果然依言来接我了。
  我虽然早就知道自己身在皇宫,但这还是第一次在这其中走这么远——以前我只能在他同意的时段去小花园走一走,而他还要在那之前挥退那些服饰明显的内侍和宫女。
  久而久之,我便懒得去了,省得下人躲来躲去的。
  这一次,路上依旧没有见到一人,我随他到了箭亭,此处由四周帷幔围出空旷的一片地,百步以外便是箭靶。
  秋高气爽,是个射箭的好天气。
  明澜执起一张漆雕长弓,回眸对我道:“这是你以前常用的,试试吧。”
  我双手接了过来,拿在手中掂了掂,摇头道:“太沉了,多半拉不开。”
  他有些意外地扬起眉,带了几分笑意道:“怎么还娇气起来了?”
  我顿时有些不爱听,便提了口气,一手端正弓身,一手用力挽开弓弦。
  不知是不是太过勉强自己,我的手腕忽然失了力,弓身一倒,栽倒在地。
  我立在原地还没觉得怎样,手腕却被人一把夺过,他蹙眉抚上我的右腕,我也随他望去,那上面有一道狰狞伤疤。
  那纤长的手指划过那处伤疤,他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