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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他不语,我又道:“不妨杀了我。”
  在我过去的人生中,大多时候我都是一个足够忍耐的人,也许是当我从月亮泉赶回京都府只看到满城素缟的时候,我便已经死去了,故而在那之后,不论我受到怎样的身心折磨,我都可以忍耐,一个注定碎去的玉瓶,我不介意在彻底碎去之前被磕碰损伤。
  “是他让我活过来了,你不能让我忘了他……”我无声地对苏喻道:“哪怕是此生再见不到他我也认了,我认了,好么?我发誓我会竭尽全力活下去,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的……但是你唯独不能夺走他……”
  苏喻不忍地别开眸子,但他又似怕遗漏了我所言才迫不得已地望着我,喃喃道:“殿下……”
  我喉头一滚,只觉滚滚热泪淌下脸颊,我没有抬手去拭,仍直直地望着苏喻,期望能唤起他的怜悯,我哀求道:“你不能从我心里夺走他。”
  人生的际遇真是难测啊,每每在我以为我不会再有珍贵的东西能够失去的时候,上天都不会让我如愿。
  所以在这一刻,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不愿放弃。
  可是苏喻久久不语,这次他终于别开了眸子。
  我十分失望,不过我很快反应过来,比起苏喻,此间的另一个人更为重要。
  我连忙跪坐起来,整了整衣衫,对谢明澜招了招手。
  谢明澜不似苏喻能够看懂我的唇语,方才我与苏喻说话时,他笔直地立在原地,一双黑眸如同寒冰中浸过。
  见我唤他,他当真向我走来,他身后,苏喻仍旧跪得笔直,连方向都未曾改一改。
  我对上谢明澜的眸子,连忙指了指案上,示意他取来纸笔给我。
  这次我也顾不得手腕是否还颤抖了,连忙提笔写到“莫要信他”。
  我抬头去看谢明澜的神情,见他仍是痴痴地望着我,我连忙又写到“我定不会死,陛下信——”
  不光是手腕抖得厉害,当我写到最后一个字时,手指竟全然脱力,那支狼毫笔从我手中坠落下去,笺纸上本就算不得工整的笔迹登时被染污一道,黑墨透过纸背染在床上,甚是扎眼。
  我忙对谢明澜笑了一下,捡起那笔,又寻个空白地方再落笔,慌乱写到“明澜此番允我,余生我定——”
  写到此,谢明澜制止住了我。
  他毫无预兆地攥住我的手指,我猝不及防,又掉了笔,他却丝毫不觉,忽然一把将我按在他怀中,我无法看到他的神情,只觉他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我的腕骨。
  我犹豫片刻,讨好地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谢明澜与动作截然相反的冰冷声音传了过来:“这话你说过……你忘了么?”
  我浑身一僵,在他怀中费力扬起头望着他,期望他从我此刻的眼中看出真诚。
  谢明澜却不想看,他低头落了一吻落在我眸上,艰涩道:“……我可以不锁着你了,还可以放你去骑马,甚至可以对你好……不好么?”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那是很大的雪,我隔着这么远,仍能透过窗缝看到鹅毛大的雪片被狂风裹挟着呼啸而过。
  谢明澜似已经下定决心,现在他去解决阻碍他的最后一个困扰了。
  他光是听苏喻这般说,终是放心不下,便命苏喻去带来小沅,他要亲眼看看。
  不多时,苏喻去而复返,引谢明澜去看了。
  屋内只剩我一个人。
  这两人不约而同地都不曾再看我一眼,不知是心理有愧,还是不愿再看我摇尾乞怜的模样。
  我倚着床边心想,我只有最后一点时间了。
  不知道当我失去一切记忆的时候,什么才可以提醒我想起那个人。
  我有心取来利器将他的名字刻在血肉中——要足够深才可以,谢明澜那人好妒,保不齐会剜掉那处皮肉呢?
  可惜我木然四下环顾了许久,目之所见没有任何趁手的利器。
  我终于绝望了。
  就像在夜晚做了个好梦,将醒未醒时明明期望记下梦境待细细回味,但当真到了清醒那一刻,那场好梦便如同被海水带走的细沙,什么都留不下。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从我心中夺走他。
  待到这二人折返回来,已将近黎明,雪仍在下。
  见苏喻手中提着那个我十分眼熟的木箱,我便知大势已去,叹息道:“小沅还有活路么?”说罢,一抬手,示意苏喻转译给谢明澜听。
  谢明澜听后,神色异常平静,他默不作声向我走来,直到牢牢地把我禁锢在他怀中,才轻声道:“这个妖女曾害苦了你,你还想为她求情么?”
  我挣动不过,只得无奈叹息,只是这一叹,又有热泪滚了出来,很是丢人。
  我道:“我不会为她求情,横竖她也不会比我更惨,只是这么惨的事,好歹拉个倒霉蛋陪我才好,别让她死了,那是便宜了她。”
  谢明澜道:“……依你。”
  我又叹了一次,便无甚好说了。
  我不说了,谢明澜却许久没有下定决心似的,他又问我道:“你……可还有什么要对我说么?”
  我缓缓抬起眼,望着他与那人极为相像的面容,在心中一寸寸描绘着那人的轮廓,最终不得不承认,当真有八分像,若说差在哪,便是眼前这双年轻的眸子。
  我沉吟许久,道:“你能不能闭上眼……让我吻你一下。”
  谢明澜先是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地反应了过来,面色抑制不住得很是难堪。
  但他竟然应了,尽管他咬着牙应得极为勉强。
  我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将他带得俯身下来,龙涎香的味道浸入鼻间,时时提醒着眼前这个人不是他。
  但我仍旧看痴了,颤抖着吻在他的冰凉的唇上,止不住地眷恋贪望着他的面容,忍不住道:“莫要生我的气,也莫要忘了我,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只要你提醒我一下,我……我定会想起来的……”
  谢明澜猛然睁开双眸,近在咫尺,这句虽不用苏喻转译,但他又没瞎,终是能看出只言片语,待我说完,他的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狼狈。
  我的梦境便在这一瞬,碎了。
  我不再看他。
  苏喻提着木箱坐到床边,从中取出木盒,又从木盒中取出那根银针。
  他的动作很缓慢,他的话语也很慢。
  他道:“待到天明,这场雪停了,殿下便自由了。”
  我笑了一下,讥讽道:“苏喻,我有最后一句话对你说——你不但是个好官、好大夫,更是个好裁缝。”
  苏喻与我太熟了,他明知道我不会有什么好话等着他,仍是平静问道:“殿下指教。”
  我道:“因为你最擅长为他人做嫁衣!为他人做嫁衣!哈哈哈哈!”
  我大笑起来,而那两个人莫要说捧场,连神情都没有变一变,屋中只有我无声的大笑,格外清冷,格外寂寞。
  因为实在太过好笑,我的眼泪溢出眼眶,扭曲了眼前的一方狭窄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谢明澜微微一颔首,苏喻探过身,一手抚上我的脸颊,咫尺间,他眼中波光闪动,许多情绪一层层地涌了上来又沉了下去,待到一切归于平静时,他郑重道:“殿下,信我。”
  说罢,我的眉心一痛。
  我倔强地睁大双眸,但依旧一寸寸被黑暗吞噬了。
  直到那黑暗全然笼罩了我。
  初秋,天气仍是热得要命,只有庭院中的杏树满枝叶的金黄才令我敢相信这还是秋日。
  马儿最近不知怎么了,脾气越发得大,不知何时还学会了尥蹶子,今日我险些被它掀翻在地,我无法,只得重新练起,便卸了马鞍,遥遥牵着它,让它围着我转圈。
  可是它只听话了没一会儿,又闹了起来,无论我怎么拉拽,它就是梗着脖子与我角力。
  僵持了半晌,我便出了一身汗,嫌层层叠叠的外袍太热,便半褪了掖在腰间,再次与马儿斗在一起。
  绿雪来换过了两次茶水,终于看不下去了,站在廊下手搭凉棚,一张口就是风凉话:“哎,怎么偏就和畜生过不去呢?和它角力,还能角得过它是怎么?”
  我忍不住一笑,手头便失了力,被那马儿抽冷子跑了,眼看那畜生拖着长绳在庭院中小跑,我叉着腰喘了几口气,无奈地看了一眼绿雪。
  绿雪毫不示弱地白了我一眼,却过来为我拭了汗,似埋怨道:“明明都能说话了,怎么一天到晚还是不言不语的呢……”
  我想了想,对她又笑了一下。
  她更是没有好气,指着廊下挂着的那只聒噪鹦鹉,对我道:“要是它和你匀一匀就好了。”
  我望着那只五彩斑斓的鸟,还来不及回答,便被绿雪这个急性子拉着去廊下饮茶休息了。
  也不怪绿雪埋怨,我以前是个哑巴,近日才被治好了,只是我不说话习惯了,平日也没什么想说,在绿雪看来便是大大的浪费了。
  不止哑巴……大概在半年前,我约莫是失忆了——他们是这样说的,天知道我怎么那么多毛病。
  醒来后,便是这个名唤绿雪的貌美侍女照顾起居,她虽然脾气不好,但待我是真心实意的好,我时常想,这世上锦衣玉食又有美人相伴的福气,又有几个人能享到呢?
  除了不太好出这个庭院,我的生活可谓无可挑剔。
  “不太好出”的意思,并非是全然不能走出这个门,但是这件事主要是取决于那个人。
  那个人很年轻,相貌俊美,身材高挑,有着墨黑的眸子,和一双很漂亮的手。
  我想,无论是谁拥有这些,都没有道理忧愁才是,但不知为何,他的神情总是不大开心。
  这人不经念叨,我正想着,抬头一看,却见那人已经来了。
  他身着墨黑的便服——他每每来见我都身着便服,好像是怕我知道他的身份而惶恐,但是他领边袖口不起眼的暗纹早就暴露了他的身份。
  他愿意如此,我也只得装傻。
  绿雪退下后,他仍是没有过来坐,只是停在不远不近处,墨黑的眸子忽明忽暗的,半晌才轻轻道了一句:“穿好,已入了秋还要贪凉。”
  我挨了说,也觉得这般打扮确实不雅,顿时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扯起几层衣袍穿上了,这才抬起头看他。
  他默默看着我做完这一切,又立在原地静了一会儿,半晌,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微垂着头慢慢地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正要起身去换,他却急切出口道:“你别走……你若是不愿意,我不坐过来就是了。”
  说着,他当真要起身的模样,我连忙探身按下他的肩膀,这下不能不说话了,便道:“我去换茶。”
  可能是哑了太久,我对自己的声音也有些陌生。
  “喔……这种事不用你来,我叫人去换。”他像是松了口气,唤人奉了新茶,便又端着茶盏发起怔来,一时间,此处只有那只大鹦鹉不着四六的叫卖声。
  就往常一样,今日我依旧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他明明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但是我每每见到他,他总是这般犹豫迟疑。
  实在令我不解极了。
  饮罢了茶,我嫌浑身黏腻,便告退前去沐浴,待我出来,小厅的饭菜已经码好了。
  侍者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那个人独坐在桌旁,他的面容称得上平静,但是手中拿的仿佛不是一双筷子,而是一双烧红的铁钎子。
  他见了我,便立时停了手,用下巴指了指菜肴,平平道:“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