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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晓前,我们已经行至苑川,只差一声令下。
  我与裴山行勒马立在崖边,俯瞰着那座鲜卑王都,约莫是因为各怀了心事,均沉默不语。
  此处的天空和京都府不大一样,即便是还未破晓的现在,也是泛着湛蓝的黑,漫漫黄沙被狂风卷着砸在面上,凛冽得让人睁不开双眼。
  此时,只见一只孤雕划过天际,它翱翔地太高太快,从我眼中望去,只能见到一抹虚化的黑点。
  我心神一动,向身旁探手,道:“弓。”
  一张长弓立时递到我上,我从马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上,拉满了弓,仰头瞄向那只金雕。
  我暗暗念到:苍天在上,今日容某向天问卦,倘若此行苍天愿佑我破得苑川,救得齐国,得以洗刷我的罪孽,便让我射中此雕。
  一念罢,我手指一松,低喝了一声:“去!”
  片刻后,那只孤雕重重坠入沙中。
  我回头望去,只见身后大军皆抽剑出鞘,高高扬了起来,刃上寒光在月色下闪耀。
  我的心定了,翻上兜帽,又用面巾掩住了口鼻,剑指山下的苑川王都,放声大喝道:“冲!先进城者重赏!”
  喧嚣仿佛是一瞬间爆发出来的,三万骑兵顿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如狼似虎般借着山势俯冲扑向苑川。
  我望着那汹涌的黑浪,也调转马头,加了几鞭在军阵中疾驰起来。
  裴山行大吃一惊,在我身后吼道:“殿下!你给我回来!!”
  我充耳不闻,反而却冲越快,耳边只有呼啸着风声,让我几乎有种要飞起来的快感。
  裴山行仍是追在我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吼道:“你没穿盔甲!找死吗!!”
  如我所料,鲜卑精锐已经尽数随鲜卑王前去陇西关了,此时守军兵力薄弱,又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刚一短兵相接,便尽数如草芥般被践踏斩杀。
  我一剑划破一个鲜卑兵的咽喉,我与他此生只见过一次,一面,他与我相似的浅色眼瞳只出现在我眼中一瞬,他炙热的鲜血就猛然溅在我面上。
  在苑川城门破开的缝隙中,我当先闯入苑川城中。
  我传令下去道:“满城张贴告示,此地居民紧闭门窗,不许上街一步,如此便秋毫无犯,否则格杀勿论!”
  说着,我又纵马率兵向鲜卑王宫中冲去。
  王宫守军约莫是得到了急报,此时已然收整了残部与我们抗衡起来。
  我一甩缰绳,正要再次冲锋,忽然冷不防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扑,我被扑下马来,还以为是被鲜卑兵士暗算,从袖中摸出匕首正要刺下,只见那人竟是裴山行。
  他死死压着我,面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怒色,他恶狠狠道:“你不许去!与我在此压阵!”
  我怔了怔,也怒道:“别管我!”
  裴山行的声音忽然落寞了下去,道:“殿下,你这么反常,我知道是为什么……这是太妃的故乡,这些人是太妃的同胞,你……唉,你何必沾手。”
  我愣了半天,终于渐渐卸了力,被他扶了起来,望着前方的厮杀,道:“正是因为我母妃至死都爱着鲜卑,我才更要如此做。”
  我低头看向满手的鲜血,想起谢明澜那双黑眸,道:“两国交战十多年,鲜卑每家每户,鲜少有不死在齐国人手中的儿子,齐国亦是饱受战祸之苦,如今终于有个了结了,今日之后再无国别之分,谢明澜是个好皇帝,他会爱每一个他的子民。至于这恶人……”我也学着他大大咧咧的模样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如今是无名之人了,还是给裴将军你来做吧。”
  裴山行哈哈一笑,道:“如此名垂千史的功绩,裴某就笑纳了。”
  我与他说笑中,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我转头望去,只见鲜卑王都的大门终于被攻破。
  尘埃落定。
  我祁山铁骑于苑川修整了一日,第二日留下三千守城兵士,其余兵士随我马不停蹄地赶回陇西关。
  半路上,我与老裴迎面撞上一个狼狈不堪的齐国传讯兵士。
  他气息奄奄,抓着裴山行的手急道:“裴将军!苏大人遣我前来报信!鲜卑大军攻势凶猛,我们全然不敌!陛下不肯退,请速去救援!”
  听到此消息,我半吃惊不吃惊的,问了些战况,他都一一答了,我又想起一事,问那兵士道:“苏喻苏大人可安好?”
  那兵士答道:“苏喻大人暂且还好,一直跟随陛下左右。”
  我听到此,心道:苏喻和谢明澜在一起再好不过,省得我东救一个西救一个,苏喻他虽然领过军中行走的职位,但带兵打仗委实强他所难……唉,原也该如此,苍天本就过于偏爱他了,本就是三甲出身的才子,还自学成了名医,倘若再连领兵都擅长,旁人如我还活什么大劲儿。
  苏喻如此不妨,只是此次齐国出征,将领无非还是徐熙苏容等庸才,本就敌不过鲜卑,只是我没想到他们比我预想的还要没用。
  原本朝中还有一人可领兵,就是我那位三哥谢时贤,只是此时他人在太原,坐镇边关,以防北国趁机坐收渔翁之利,实在分身乏术。
  想到此处,我命人好生安置了那传信兵士,与裴山行带领其余祁山旧部向陇西关奔袭而去。
  行了几日,越走我越觉心惊,因为我们眼前所见,已然出现了许多惨烈的景象,半新不旧的血迹泼洒在黄沙之上,处处皆有残肢断臂,更有许多齐国兵士的尸体兵刃胡乱横躺,就连许多尚好的辎重都被丢弃当场。
  我与裴山行互换了下眼神,鲜卑人连到手的战利品都来不及带走了,只能说明……
  当下我们皆不在多言,加快速度行军向陇西关内。
  这一日行至夜间,刚刚进了飞龙岭,我没来由得心头一悸,当即传令下去,命军队分为两批埋伏在山道两侧的深林中。
  我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了这样奇怪的预感,但我的预感,大多数时候都没错。
  这一次果然亦是如此,我们刚埋伏下没多久,就听许多杂乱的马蹄声狂奔而来,不像行军,更像逃命。
  不多时,只见领头之人纵马一闪而过,尽管是在晦暗不明的夜色下,我仍是看清了他的样貌,顿时一惊,裴山行在我身侧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低声道:“徐熙?!”
  徐熙明明为此仗前锋大将,为何会如此狼狈的逃命?
  我蹙眉道:“谁在追他?”
  这个问题问出来,我自己已然知晓了答案。
  裴山行欲起身,道:“救!”
  我按住他的肩膀,道:“等等,再等一下。”
  果然,话音刚落,只见远处黑压压一片鲜卑铁骑追击而来,我粗略目测一下,竟有数倍于我们!
  我道:“如果我们此时出面救他,定会正面迎上鲜卑人,于我们不利,此处山道狭窄,我们不妨等鲜卑军队过去大半,再从中途拦腰攻出,定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此,我们的战损也会降至最低。”
  裴山行思索片刻道:“此计极妙,只是如果现在不拦下鲜卑人,那么徐熙倘若被他们追上……只怕……”
  我不甚在意道:“若刚才奔逃过去的是苏喻……苏喻能谋善断,是不可多得的辅国良才,我定会相救,可惜他只是个徐熙,二流带兵货色,死了也无甚可惜,哪有我现在手上不多的兵士值钱?”
  裴山行顿时释然一笑,道:“正是如此。”
  如此,便依我计谋行事,趁着鲜卑军阵变形之时,我们从山道两旁一举杀出,将这支鲜卑军队杀得溃不成军。
  只是说不上可惜还是万幸,徐熙没有死。
  他虽然狼狈不堪,但,竟然真让他逃得一条狗命。
  战况紧急,我与他来不及寒暄,只叫他重整了残兵,收编了尚有战力的兵士,由他带路,前去相救谢明澜。
  在飞龙峡行进途中,我留了半个耳朵给徐熙,只是听他说到他所领的前锋大军被鲜卑人引出工事,结果中了埋伏险些全军覆没的时候,我连这半个耳朵都不想给他了。
  裴山行也很是痛心地摇了摇头,口中念念有词却未出声,我知道他说的是:蠢材,真是蠢材。
  我正要与老裴一唱一和揶揄他几句,余光却被一抹亮光晃了一瞬,我惊愕的转过头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火光映着许多拼杀身影,无时不刻都有人倒下。
  那正是齐国中军大帐!
  我陡然一惊,狠狠一鞭抽在马上,抽剑指着前方,大喝道:“看到前面那处火光了吗?!冲进去,杀退鲜卑人,你们的功绩会永远被青史铭记!后半生富贵荣华只此一举!”
  裴山行也喝道:“给我擂鼓!不死不许停!”
  说罢,他狠狠拍了下我肩,道:“殿下,此战胜后,记得与我痛饮三天!”
  撂下这句话,他拽下披风,露出一身精甲,高呼道:“祁山儿郎!”
  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一声“有!”
  他用我从未听过巨大声音吼道:“跟我冲!”
  话音刚落,祁山铁骑早已按捺不住,跟随着他如一把利刃揉阵而入,与鲜卑骑兵奋勇拼杀起来。
  我唤了一队精兵跟随,也执着一柄长剑冲入乱军之中厮杀。
  我带来的铁骑各个奋勇争先,一转齐国军队之前的败势,也连带使得齐国中军士气大涨。
  但这无疑仍是一场惨烈的战斗,当我手上这柄剑豁了口,战况依旧胶着,我一边厮杀着与鲜卑人纠缠,一边艰难地向那顶最大的军帐移了过去。
  好容易离得近了些,我像是感应到什么,猛地一回头,眼中忽现一抹深红色。
  只见苏喻身着深红官袍,在战火纷飞中更显单薄,他被些许兵士护在当中,此时立在乱军之中,与我隔着火光和人海,对上了双眸。
  第28章
  我心头一喜,他亦慢慢扬起眉,不可置信地轻轻眨了一下眸子。
  然而就当我跳下马要向他冲去时,只听不远处传来“咻”的一声。
  这一声在震耳欲聋的嘈杂战场中并不明显,但是我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甚至来不及细想,我用力向苏喻掷出长剑,大喊道:“小心!”
  苏喻霍然转过眸,只是那箭太过迅疾,只容他将将转过眸子,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
  我的长剑正正击中了箭的尾羽,却阻止不了箭势,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箭击中他的胸口,火光一晃,他的身影也一晃,跌了下去。
  我只觉肝胆俱裂,吼道:“苏喻!!”
  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长枪,大吼一声,将面前欲对我挥刀的鲜卑兵士刺下马来。
  我甚至来不及看这人,连枪一同丢下,只顾向苏喻奔去。
  跨过许多尸体和残火,下摆被燎着些许,我却什么都顾不上,连滚带爬扑到他面前,紧紧抱住他道:“苏喻!苏喻!!”我上下胡乱摸着他的胸口腰间,急得胡言乱语道:“伤哪了?啊?!”
  苏喻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在我怀中轻咳了两声,但勉强牵出了一抹笑,他抚着胸口道:“托殿……托你的福,我没事……”
  我急得要扯开面巾,道:“都到这份上了,你别说这些没用的客套了!”
  他见状,忽然眼神一锐,动作利落地握住我的手,制止住了我动作,随后,他又用截然相反地缓慢动作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
  被火光烧得通红的光线中,他手中躺着一块玉佩,只是他的手微微一颤,那玉佩便碎成两半。
  他极深地望着那玉佩,似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般道:“并非客套,当真是托你的福。”
  我顿时松了口气,见他果然全身上下找不到一根箭,定睛一看,只有一支断箭落在他身边,箭尖并无血迹。
  虚惊一场,我不知该说他是痴还是命大,竟然将我随手送他的玉佩时时放在胸口,阴错阳差救了他一命。我正抚着胸口喘气,苏喻却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地道:“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我将他一推,起身从他侍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正用拇指抿着刀刃,只听他在我身后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这一次我沉默了,只是举目向近在咫尺的战场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