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月,这半个月他都与我赌着气,不怎么常来,来了也是板着脸,颇有几分给我机会让我哄他一般,我试了几次,然则未得其法,都没什么效用。
这一日是他的立后大典,尽管我们被困在这后宫偏僻之地,却也感受到了几分那场面的热闹宏大,一直闹到华灯初上。
我亦是非常开心,随意用了些晚饭,唤了程恩弄来许多好酒,便打发他们自去了。
平时不知谢明澜何时会来,只有今晚,他是决计不会来的。
故而今日,我打算不清醒一些,期望做个好梦,梦中可以使我魂灵出窍,如风如萍,漂洋过海去看看那个人过得好不好,伤口还疼不疼……
或是有没有想念我。
长明灯被供在我寝宫旁的一个小厅中,当时绿雪亲自细细擦净了佛龛,才将它捧了进去。
现下此处无人,四下寂静不闻一声,我将它取了出来,放在案上燃亮了。
天色已晚,屋内屋外全然被黑暗笼罩着,月色朦胧浅淡的不值一提。
我的眼中,只有这盏灯。
我刚刚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就听天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待到我第二杯饮罢,外面已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自言自语道:“钦天监选来选去选了这么个倒霉日子,真是酒囊饭袋,当年玉和掌管钦天监的时候……”
想到玉和,我的喉头一哽,许是逃避,我更是想要速醉了,索性提起酒瓶,望一眼长明灯,饮一口酒,不多时,便给自己灌得半醉。
自觉醉得差不多了,我吹熄灯台端了起来,想将它放回去,哪知许久不饮酒了,这次我高估了自己的酒量,神志尚有三分清明,但脚下已不听使唤,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
好在地上铺了极为厚重的地毯,很像镜湖小筑的藏书室,我跌在上面连声响动都没有。
不知怎的,想到那个地方,我的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闪过了那晚的荒唐事,仅仅如此,竟然就起了兴致。
我懒得起身,在地毯上打个滚儿,长明灯被我牢牢按在怀中,因为适才熄灭,灯台烫得厉害,我的胸口和手掌像是被火舌啃噬着似的疼。
我耐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求饶道:“疼……”
这样说着,我仍是忍不住将它搂得更紧。
“太子哥哥……”我轻轻唤了一遍,不切实际的期望可以听到他的回应。
但那果然是不切实际的期望。
我伸手探到下身,默默回想着那晚的情景,他的眼神、神情、手腕上青紫色脉络、牙印,以及……
刚是回想到被他按着跪了下去,我就忍不住泄了出来、
望着一手的腥冷黏腻,我着实怔了好一会儿,心中又是莫名又是好笑。心道:“这是喝了酒的缘故吧……还是之前伤了身子根基?我之前明明……”
不过我疲乏得甚是厉害,思绪转了半圈,也就转不动了。
此处既然无人,我暂时也不想收拾,只想倒头睡一觉,但是又琢磨着倘若睡过了头……被程恩看到了也无妨,若是被绿雪见了……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总归不大好。
于是我顾不得四肢瘫软,胡乱拾掇了衣服,连滚带爬地勉力挪到门口,把暗栓拉上,心道万事都等明日再说吧。
这样想着,我又在地毯上一圈圈滚回到了长明灯旁,摩挲了一下灯台的余温,将他死死搂在怀中,念着希望可以得见太子哥哥一面,便这样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听门外有个女声惊讶道:“陛下……你怎么会来?!这是……”
那人不答,只道:“他呢?”
女声犹豫了片刻,道:“我家殿下已经睡下了……”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放轻了一些,道:“我就看看他。”
那女人又拦了几次没有拦住,只得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近,约莫是进了我的寝宫,然后便是无尽的静默。
“绿雪。”他冷冷道。
我艰难地睁开双眸,抚着额头望了眼窗外天色,见正是深夜,酒醉后的脑袋中更是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清思殿。
而且是此时此刻。
绿雪拿他无法,窗影映着她把他引到了小厅门外,那人推了一下,没有推开。
他道:“怎么回事?”
绿雪也有些惊讶,道:“这……这奴婢就不知了……”
以谢明澜的性子,此时多半已经抬脚要踹门了。
我不得已,只得出声道:“我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道人影在窗外顿了一下,有些犹豫道:“你是……你是因为……今日之事么?”
我晃了晃头,约莫是酒喝多了些,眼前景象仍是重影的,另有一股子钻心的疼,于是想快些打发他走,一开口,语气便抑制不住的差,道:“今日你来找我干什么?你这样对她,她会伤心的。”
谢明澜又是一怔,半晌,他道:“让我进去,我有话和你说。”
胸膛处的灼烧疼痛令我几乎扭曲了表情,我无声强压了下去,平着语调道:“明天吧,明天吧……有什么话明天说吧。”
谢明澜道:“你先下去。”这一句,显然是对绿雪说的。
绿雪脚步声远去后,谢明澜放柔了声调道:“有些事我不和你说,是觉得你不必知道,毕竟横竖和你没关系,但是如今你既然……既然这么在意此事,我、我也可以告诉你。”
约莫是见我久久不回,他更是放柔了口气,甚至像是哄着一般道:“开门吧,小皇叔,我给你带了样东西,一定要你今日看。”
我按着伤处,强笑道:“明澜你今天先回去吧,我醉得不成样子了……”
谢明澜仍是不肯走,自言自语道:“你饮酒了么……好巧……”
如此这般,几次三番,我再三推拒之下,他终于委屈道:“今日我又发了低热,难受了一天,来见你时我向来不多带人,方才进院时淋了雨,这样你都不见我么。”
谢明澜这个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从小便有些少年老成,一言一行都板板正正的,以至于我时常忘了他的年纪。
犹记得当年我十五六岁的光景,偶尔去别苑看望他的时候,见到这张与谢时洵一模一样的脸,和一模一样的端庄神情,我就经常有种下一瞬间他就会像他爹一样训我的错觉,简直分不清谁才是辈分低的那一个了。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露出这么少年心性的一面。
这让我才想起来,他刚刚二十一岁,是这样的年轻。
我忽然对他心生愧疚。
不得已,我抚着桌椅起了身,将长明灯放回了原处,最后忍痛把衣襟掩上了——没来得及看伤处,只觉得与衣服布料一接触便害疼。
方开了门,便见谢明澜一抬眼,我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浅浅笑了一下。
他很貌美,我一直承认他比他父亲还要出挑那么两分,今日尤甚。
他穿了件正红底暗金纹路的礼袍,墨黑的长发着了雨,正是微湿的模样,一侧垂下的发帘被他向后一捋,看着又凶又出挑。
我卡着门框,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道:“去外面吧,叫绿雪给你煮姜汤……喝完了你就回——”
谢明澜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向厅内望去,径自打断道:“独酌?也不点个灯么?”
我胡乱应了一声,正要再请,他却拨开我的肩膀进了小厅,自顾自捡了张椅子坐了。
我无法,只得跟了回来,还来不及坐下,他便微仰着头对我道:“那正巧,我今日来是为了和你对酌。”
他方才一直拢着袖,说话间,便将袖中一物取了出来。
原来是个很是精美的玉制酒壶。
为了不蹭到胸膛的烫伤,我一手支着桌角缓缓坐了下来,仍是道:“我一直都在此地,你想与我喝酒,何时都可以,唯独今天是李妃的大喜之日……你回去陪她,好么?”
谢明澜道:“你先饮了这酒。”
说罢,他就着我方才自用的酒杯,抬手斟满了一杯,自己又饮去半杯,剩下半杯递到我面前。
我犹豫了一下,正要去接,他的手却微微一退,我抬眼望去,他虽未言明,却是个叫我就着他的手继续喝他这半盏酒的模样。
我起了疑心,慢慢道:“这是什么酒,竟然会被陛下如此青眼相待?”
谢明澜微微垂了眼睫,道:“你不必管,喝了便是。”
我沉默了一阵儿,我不动,他握着酒杯的手就停在半空,倔强地不肯撤去。
我别开目光,拿起酒壶仔细端详了一下,见上面的纹路极为眼熟,我回想了片刻,忽然惊道:“合卺酒?”
这个酒壶是一件罕物,是由百年前的一位谢氏先祖亲手所制,上面的花纹是取谢氏后代夫妻永睦之意,这酒瓶世代流传了下来,只有谢氏嫡长子长孙才有此殊荣,能在大婚时用上一用。
我一非嫡出,二未曾成过亲,此物我只在太子哥哥大婚时偶然见过一眼。
见谢明澜默认,我顿时按下他的手,道:“天下所有的酒,唯独这一杯我不能喝。”
我叹了口气,又劝道:“就当是为了我,带着你的酒,回去吧……我见不得小姑娘伤心。”
谢明澜根本不为所动,他点燃了桌上的灯盏,火焰跳动在他的眼底,他道:“是吗?你为何见不得小姑娘伤心?”
我将手肘搭在桌边,一手捏了捏眉心,消沉道:“你的母后和我的云姑娘,我都曾见过她们似李妃这般年纪的时候。”
许是酒意上涌,我难得想与他说几句真心话,道:“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对于姑娘家来说更甚,她们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也就这几年了。要知向来造化弄人,我的命不好,不曾求娶得云姑娘——你和李妃……比我和云姑娘的命好,我和她怎么求也求不来的东西,命运已然送到了你们手上,你为何不珍惜?”
谢明澜久久不语,只是默默将那半盏酒握在手中,许久后,他轻轻问道:“你爱她么?”
我张了张口,什么都还未说出口,却觉眼底泛起了湿意。
我生咽了这份酸楚,低下头道:“我爱过。”
云姑娘在山茶花海中起舞的窈窕身影,仿佛又出现在我面前。
只是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将近十二年之隔,我甚至开始记不清她的相貌了。
谢明澜并不看我,只是出神般望着前方,道:“你的爱,是什么样子的。”
我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侧目望向他。
灯影后,他的眼神渐渐沉寂了下来,他异常平静道:“你这个人……自负偏激,愚蠢狂妄,你的爱也是这般……不可理喻。”
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天下。”
谢明澜不知是醉酒还是疲乏,他渐渐地覆下身去,伏在桌上。
他枕在臂弯中,仍是望着我,低不可闻道:“可是我很想要。”
第25章
这一刻,我竟觉心底微微抽痛了一瞬。
他渐渐合上了眼帘,低声道:“如果感情可以控制,可以权衡利弊,对我好的我就爱,对我不好,我就不爱……就好了,那样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痴情怨女了。”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你没有见过你自己逼宫时的样子,仿佛这世上只有你一人有感情……你现在劝我是这般义正言辞,那我对你的真心,你全然看不见吗?也是……你不曾见过我夜不能寐的样子,我的感情在你心中自然不值一提。你回来也不过是……不过是……要救他……我现下只能希望你守诺一些,试着……试着……”
后面两个字隐在他的喉中,我没有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