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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他抚上我的眉间脸颊,又顺着发际轻轻捋了下去。
  我被他抚摸得无比熨帖,可惜倦乏太过,又睡了过去。
  待我再次醒来时,这只手仍搭在我的双眸上,为我遮着光。
  这次我清醒了许多,兀自回神半晌,翻过身,向那人望了过去。
  是一张与他极为相似,却终究不是的面容。
  谢明澜与我默默对视片刻,不知怎的眼中竟泛上了几分怒意,他道:“你、皱眉是什么意思?”
  我怔了怔,甚至摸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无辜道:“我没有……”
  “你有,你方才见到我就蹙眉,我看到了。”谢明澜又不依不饶地问了一遍:“你为何要蹙眉?!”
  “……”我无话可答,咳了两声,无言地闭上双眼,道:“这是何处……”
  谢明澜赌气地抹了一把我的眉间,仿佛这样做就算能抹平似的。
  但他终究是答了:“清思殿。”
  我这次当真忍不住蹙眉了,道:“我乃外臣,怎可住在陛下后宫。”
  谢明澜冷笑一声,道:“外臣?你现在是算得外,还是算得臣?”
  我顿时顺从道:“听从陛下安排便是。”
  谢明澜有个坏毛病,总是动手动脚的。
  他闻言又冷笑一声,在我脸上拧了一把,道:“见风使舵的倒快。”
  说完,他唤了人进来,我正腹诽着,来人已立于帷幕外,请安问好。
  我听到他的声音便知,又是个熟人。
  近两年未见,程恩看样子憔悴了许多。想来也是,他是谢明澜的大总管,却竟然敢在谢明澜布下天罗地网时示警于我,若非太后驾薨那日我伤心太过,未曾听入耳中,恐谢明澜危矣。
  这么想想,程恩还留了一条命在,属实不易了。
  谢明澜待他虽说有些冷淡,但也只是在嘱咐了些许后,不知是嘲讽还是敲打地说了一句:“这位是你想伺候的人,如今趁了你的意,你可得尽点心。”
  程恩顿时吓得连连应承叩首。
  谢明澜看也不看他,转身向我,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手指了指我,恨恨道:“你最好祈祷你的人被朕抓到,否则的话……”
  他虽未继续说下去,但已是不言而喻。
  我在床上不便行礼,只得顺服地低了低头,道:“罪臣那一日所言,也绝不会转圜。”
  谢明澜咬了咬牙,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他这一走,许多天没见人影。
  待我能下地了,被绿雪扶着在这清思殿中转了转,心中甚是满意。
  此处虽算偏殿,但是有个很雅致的庭院,院中有一颗参天杏树,几乎将这一方天地盖了去。
  我打发程恩在那树下摆了石桌石椅,他是向来知晓主人心事的,不待我说又去寻了个藤椅摆了。
  我见时,不免一怔。
  程恩在旁状似无意道:“是先太子殿下曾用过的,想来殿下也会喜欢。”
  我的确很喜欢,三步并两步过去躺了,微晃着藤椅出神。
  这些天下来,我也看出来了,与其说程恩和绿雪是被拨来伺候我的,倒不如说是我们三个被软禁在此——这清思殿被卫军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天三班的轮岗,插翅难逃。
  这一点我倒是觉得谢明澜多虑了,如今我尚有要事未了,只怕轰都轰不走我。
  好在程恩还是有些曾经的大总管面子,与外面沟通些消息,要些东西倒不至于被为难。
  一念至此,我将目光投向在旁默立着的程恩,没头没尾道:“当时你不该帮我的,你我只是相熟,其实也没什么情分,如今你年纪不小了,正是该被你的徒子徒孙供奉着颐享天年的时候,反倒遭了罪,不好。”
  程恩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恭顺,他闻言只是微微扯了一下唇角,很久之后,也没头没尾地答道:“因为……太子殿下若知道,会不高兴的。”
  我望着他,恰有一阵春日暖风拂来,一时想笑他一个人精似的大总管竟如此痴,一时又悔恨上天给的我一次次机会被我弃如敝履,终落得今日的境地。
  总之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失了言语。
  我一直觉得,在作为太子的谢时洵驾薨后,我与程恩之间,总有一种隐约且特殊的感情维系着。
  我与他都对那个人有着极深的感情,在这一代新人换旧人,早已没有他痕迹的深宫中,每当我见到程恩,几乎有种“睹人思人”的意味了。
  正胡乱忖着,绿雪突然一路小跑到我面前,慌慌张张道:“殿下殿下,你没了。”
  “……”我直起身子,叹道:“我这么一个大活人,让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没了?”
  程恩二话不说,扭头去屋里焚香去晦气了。
  绿雪也反应了过来,连连合十拜了几下天地,道:“我听说,陛下今日昭告天下,说是叛王谢时舒潜回栖云山祭拜同党妖道玉和的时候,被徐熙大将军发现了踪迹,一路被追掉下悬崖,尸骨无存了!陛下褫夺了你的封号,令你的牌位永不得入太庙,叛王案就此了结了!过几日徐熙还要回京加官进爵呢。”
  我又躺了回去,不甚满意道:“这故事倒是编得圆满,确实也像是我的所做所为,只是怎的又便宜了那个姓徐的。”
  绿雪摇着我的藤椅焦急道:“殿下,那我们以后是不是不能叫你殿下或是王爷了?”
  我道:“嗯……应该是吧,谢时舒已死,这下是彻底死了。”
  绿雪道:“可是……”
  我道:“倒也大差不差,横竖只是早几天昭告天下罢了。”
  正说着,只听半空中传来呜呜的哨声,我一抬头,一只歪歪斜斜的纸鸢被风裹了过来,不偏不倚地一头扎进我这院中。
  绿雪去取了来,只见着纸鸢很是精美不俗,看着是出自内坊的手艺。
  我正看着,就听外面闹了起来,绿雪是个爱凑热闹的,不等我吩咐便自去探个究竟了。
  不一会儿,绿雪回了来,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李妃带着宫女们放风筝,不小心断了线飞来了这里,她们来寻,卫军不让进,吵闹两句罢了。”
  我对此事兴致缺缺,道:“既然如此,你拿着还给她们便是。”
  但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李妃,是那位李御史李老爷子的嫡孙女吗?”
  绿雪想了想,道:“是的。”
  我站起身,整了整衣裳,李御史待我一向不薄,可惜他一世诤臣的清名毁于我手,听闻宫变那一日后,李御史在朝堂上一旦有弹劾纠察等事宜,立马招致攻讦,故而次数一多,李老爷子铮铮铁骨也耐不住总被踩痛脚,只得自请告老还乡了,如今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含饴弄孙,也不知过得算好还是不好。
  旁人倒也罢了,这位李妃,我可得看看过得好不好。
  我让绿雪拿风筝去交还给他,自己跟在后面,待到了廊下便住了脚,立在屋檐下的阴影中,遥遥望向她。
  那李妃年纪不大,看着比绿雪还小个一两岁的模样,甚是天真可爱,她被卫军阻拦,进来不得,本已经准备走了,见绿雪将那风筝送出了院门,她立刻高兴地拍手,对绿雪道:“谢谢你了,若是别的纸鸢,本宫也不找了,唯独这只纸鸢,是本宫亲手裁的,为感谢上苍佑得陛下,使祸国殃民的叛王伏法,陛下终于不必再为他日日烦忧了。”
  此言一出,我被噎得苦笑了一下,心道:你说话这么直,是不是随了你爷爷。
  于是我忍不住出声道:“小姑娘,若是为了此事,你的确要再放一次了。”
  卫军本就对绿雪如临大敌,我一出声,他们更是严阵以待起来。
  李妃这才看见了我,隔着遥远的人墙,对我道:“你是谁?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答,只道:“你想想看,既然是为了此事,那这么晦气的纸鸢断了线,却扎进了后宫里,无论怎么想都不是好兆头,你须得去高处再放一次,这一次要趁着风势最大的时候切断线,放它走,它就会飞得远远的,陛下的烦心事也就随着它……”我挥了挥手,轻巧道:“飞走啦。”
  李妃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当即被我说动了,也忘了再纠缠我的名姓,只顾拿着纸鸢去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在灰扑扑的高耸甬道中远去,十分神似当年的太子妃,当年的云姑娘。
  我叹了口气,倚着廊柱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只怕又是个可怜人。
  这件事本不算什么,到用完了晚饭,我连李妃是圆是扁都忘了。
  哪知我刚沐浴完,绿雪服侍我穿衣时,谢明澜忽然闯了进来,他眼中冒火,二话不说便扯着我的手腕一路拖到床上。
  我用眼神安抚了一下绿雪,示意她先出去。
  谢明澜有些微醺,不知为什么又生了很大的气,气得他双眉上方都凸出了两根骨相,直延展到额头发际。
  兴许平日生气时也有,可惜之前太黑,并未看清楚。
  他动手没轻没重的,我正揉着肩,就听得他道:“你怎么敢!”
  谢明澜还是老样子,一生气话就说不利索。
  按说,我有事求他,他今天这幅样子,我该是说些好听的。
  只是不知为何,我总是不住往他那两根龙骨上看,一走神,忍不住摸了一把,道:“你、你这是要长角吗?”
  这句话也不知是怎么蹦出来的,说完我自己都觉得傻气。
  谢明澜浑身冒着煞气,闻言怔了半晌,待反应过来,一把掐住我的后颈摇晃着道:“你再给我东拉西扯!”
  说实话,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已经放弃了试图了解他为什么又生气了。
  反倒是谢明澜,明明他才是施暴的一方,却忽然轻哼了一声,一手抚着额角,一手勉力支撑着翻身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眉头紧蹙。
  我莫名其妙地摸着后颈,从床上爬了起来,往门外走去,想招呼他留在外面的侍从进来侍候他。
  他突然吼道:“你再敢走一步!朕就打断你的腿!”
  我只得返回到床边,道:“这不关我事啊,我又没还手,你打我打到头晕眼花也怪我吗?”
  谢明澜的小脸顿时又煞白了一层,他眉尖蹙得越发紧,闭上眼缓了一阵儿,才道:“朕头疼。”
  我恍然大悟,我记得太子哥哥也是这样的体质,一旦饮了酒,定会头疼。
  我慢慢道:“……陛下的体质约莫不太适宜饮酒,下次还是适量吧……”
  我正要起身去为他传醒酒汤来,他却道:“你过来,陪朕说话。”
  我犹豫了一下,只得搬了个绣墩过来坐了。
  谢明澜仍是闭着双眸,半晌才开口道:“朕让你住在此地,只是叫你养伤,待你伤好了你还是给朕回去的!不是叫你调戏朕的妃嫔!”
  我懒得解释,道:“我的伤好了,随时可以回去。”
  谢明澜猛然睁开眼,抄起手边的枕头砸了过来。
  只是一动作,他又抚上额角缓了半天。
  我捏着枕头劝道:“陛下这个毛病只能静养,不要动作了,一动作就疼得厉害……你说我我听着就是了。”
  他颜色稍霁,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一时不知怎么答,只得低着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