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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手止不住颤抖,本能地寻向清涵的手掌。
  但是他的手也极为冰冷,与我一样。
  我走过去倚在他的腿边,就像大多时候倚着谢时洵一般,我绝望道:“我这一生,鲜少有由得我自己做主的时候,现如今,心爱的人生死之事,也由不得我知晓半分么……”
  此时,门扉一响,苏喻缓步走了进来。
  不知他在门外听了多久,见屋内这番情状,也并未露出异色。
  一时间,我们三人似乎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
  我空洞地望着苏喻,见他面上虽然平静,但是手掌攥紧了又松,松了又握紧,紧到指甲泛白,似乎内心十分煎熬。
  许久之后,他走过来将我拉了起来,道:“我知道,我告诉你。”
  清涵一手抵着额头,再无言语。
  苏喻道:“太子殿下药石罔救,我与清涵道长查阅了所有典籍,其中记录,只有……只有一物,可使他再延命数。”
  我怔怔道:“何物?”
  苏喻似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道:“需要一滴血,心头血。”
  我明知不会如此容易,却仍结结巴巴道:“这、这有何难……去取刀来……”
  苏喻握着我的双肩,眼中有水光闪动,道:“唯有亲生血脉,方可。”
  我一时回不过神,亲生血脉,亲生血脉?可是谢时洵的亲生血脉只有……
  我骤然反应过来,顿时,那三个字几乎使我惊心裂胆。
  魂不附体间,清涵在我身后消沉道:“谢明澜方了他的寿,你欠了谢明澜的债,因果循环,这一切大抵是冥冥中早已注定之事……”
  出来时,天色已黄昏。
  我满怀心事胡乱沿着湖边行着,不妨撞到了阿宁一行人,他对谢时洵亦是敬重爱戴,我一来便生了这许多事,他自然不会对我有什么好脸色,只作不见。
  他当没看见我,我却有事找他,遂将他招到近前,耳语了两句,见他不敢置信的模样,道:“按我所说去筹备吧,事关重大,务必要快,你若不信,自去问清涵。”
  阿宁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虽未允诺,但是快步向清涵的院落去了。
  有一人与他相向而行,擦身而过。
  那人走到我身边,望着阿宁背影静静立了一阵儿,道:“殿下已下了决断?”
  我望着被夕阳映得血红的湖面,道:“并未,不过先行筹备总归没什么错。”
  他道:“是。”
  我的目光移到他身上,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苏先生,多谢你。”
  苏喻倒是很浅地牵扯了一下唇角,带了几分苦涩,道:“当年我不能陪你追回云郡主,如今时光虽不能倒流,但……这一次,我会竭力帮你完成你想做之事。”
  我颔首又道了谢,道:“眼下还有一事,想请苏先生允我。”
  说罢,我细细交代了一事。
  苏喻默默听着,待我言毕,他垂眸道:“好。”
  我拍了拍他的肩,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从腰间取出玉佩来,覆在他掌心中,对他道:“你待我恩重如山,只是我如今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报于你的。既然只剩此物了,还是送你吧,这一次我不敢再胡乱诓你了,它虽不算什么来世凭证,但是好歹值几钱银子。”
  苏喻低头望着手中玉佩许久,仿佛看痴了,许久才缓缓握住玉佩,涩然道:“如此,多谢殿下。”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日,期间阿宁清涵与我来说一些事宜进展不提。
  这一天,我去谢时洵屋中寻他。
  他睡得很沉,似乎连发丝都没了生气。
  我静坐在床边椅子上,直看着窗外的一棱光色从他的手背移到双眸,不知是不是被晃了眼,他终是渐渐醒了过来。
  然而他见了我,竟然皱了皱眉。
  他对我招了招手,轻声道:“过来。”
  我吩咐了屋外的侍女再煎一份药来,便移到床沿上坐了,道:“嗯?”
  谢时洵刚要说什么,便捂着胸口咳了一阵,再次示意我靠近一些。
  直到我支着床边,俯身到他面前,他忽然抬起手,打了我一耳光。
  我捂着脸,挑眉看他。
  不知是他气力不继,还是收了力,疼倒是不太疼,我只是莫名,道:“好端端的,太子哥哥打我作甚?”
  谢时洵缓了口气,冷淡道:“你今日眼神不寻常……反常必妖,打了再说。”
  我讪讪地摸了摸后颈,道:“眼神?”
  我探手取了镜子,拿在手中摩挲。
  其实我一向不喜欢照镜子,只因在我眼中,除了我母妃,大多数人的相貌都是中原那般的,我自己是察觉不到自己的不同的,唯有揽镜自照时,才能觉出格格不入来,故而时日一久,我对自己的相貌也有些模糊。
  不过既然谢时洵这么说了……我也就照了一照。
  镜中人的相貌并不为我自己所喜,我向来喜欢清淡的,不染烟火气的长相,可是镜中人的眉眼未免秾丽太过,抬眸凝目时,总是带了几分狠戾乖张。
  如今倒是还好,面无表情的,看不出什么来。
  我放下镜子,站起身望着窗外一片大好春光,道:“今天阳光很好,太子哥哥想出去走动走动么?”
  如我所想,谢时洵一口拒绝。
  来之前,我问过苏喻,按他说谢时洵如今的身体状况,出门行走等事仍是使得的。
  但他这些时日仍总是一人留在屋内,我想多半是他生性高傲,一向不愿麻烦旁人,亦不愿意我们见到他脆弱的一面吧。
  我又与他软磨硬泡了许多时候,谢时洵约莫是被我缠得没法,道:“故弄玄虚,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只得道:“太子哥哥,你还记得净土宗吗?就是传自鲜卑的那支,被你十年前列为邪教,下了诏禁的那个……”
  谢时洵闻言,渐渐扳了脸色,道:“净土宗向来托称佛道,行的却是却妖言惑众诓惑百姓之事,已被禁断十年,为何又提起此事?”
  我露出犹豫之色,道:“……这附近有座净土宗的庙,我听闻这周遭百姓都说灵验极了,故而想去试一试……我知道你一向厌恶净土宗,怕你听了不喜……”
  谢时洵蹙眉道:“庙?十年来州县竟未将净土宗铲除干净,真是……”他摇了摇头,又对我道:“你也是越发出息了,旁人不知,你也不知那灵验一说向来是邪教的伎俩么?”
  我擦了擦眼睛,拉着他的手摩挲了好一会儿,喃喃道:“万一呢,万一呢?去一趟又无伤大雅,若真是妖言惑众,我们此次探访明白,也好暗中铲除它,好么?”
  谢时洵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抚了抚我的发迹,道:“只此一次。”
  我微笑道:“嗯,最后一回。”
  趁谢时洵换衣,我走出门外,招过阿宁吩咐了些事宜,又对一旁的清涵和苏喻点了点头。
  两人的眼神在我与那扇门中游移几番,神色越发凝重,莫可名状。
  待谢时洵出门,我们纷纷敛了神情,一路轻车简从,向净土宗的庙而去。
  谢时洵倚着车壁,问我道:“你不是向来嫌车里憋闷,喜欢骑马的么?”
  我道:“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谢时洵点了点头,拿过一旁的账本随意翻着,我也就着账本的话头,与他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些闲话。
  谢时洵道:“齐国虽然地大物博,唯独不产骏马,这是我多年烦心之事,阿宁每年都要去鲜卑收购马匹,化整为零带回境内,再想办法以充军备,若是动作太大,难免引起两国注意。你向来机敏,日后要在此事上多用些心思,明白么?”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但是心下一顿,念及他话中深意,又是一痛。
  大概是为了掩饰不自在,我从角落取出一架柏琴,跪坐的端正了些,将琴横在膝上,道:“路途遥远,太子哥哥听琴么?”
  谢时洵道:“也好。”他的视线停在柏琴上,道:“这是你何时弄来的?”
  我笑道:“前几天在集市上随手从鲜卑商队那里买的,自不如太子哥哥送的好。”
  谢时洵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眼中渐渐溢出几分暖意。
  我的琴艺荒废多年,之前又断了手筋,如今心思恍惚,弹奏得自说不上好,我倒是不以为意。
  谢时洵听了半晌,问道:“这是何曲?”
  我垂眸道:“译过来的话,大概叫做“诉衷情”吧。”
  这曲子甚是平淡,甚至在我看来有些絮叨,不似明妃出塞曲那般凄婉动人,不过仔细想想,世间大多数人与心上人一诉衷情时,都不似明妃出塞曲那般肝肠寸断,与心上人闲谈,聊得大半也是柴米油盐这等平常事。
  我难过地想:寻常二字最为动人。
  当我们到达净土宗庙的时候,已是正午,下车前,我令人端了药来,亲手端给谢时洵饮下了。
  随后我与谢时洵进了庙,以他的身份和高傲,自然不可能向邪教所塑法相祝祷,故而也就免了这一项,随意转了转,见过了庙中供奉的那些金身塑像,也就出来了。
  这一次,我携谢时洵进了车厢,仔细地将他腿上的毯子掖紧了些。
  明明那块毯子已经被我摆弄得极为平整了,我仍是舍不得,颤抖着手指抚过一遍又一遍,终于忍不住掉下一滴泪,洇在上面。
  谢时洵垂下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难得温言道:“又哭什么?不是同你来了么?”
  我一言不发,握起他的手腕,一下下抚过那上面我的齿痕,不住掉泪。
  谢时洵道:“老九?”
  我嗅着他身上无比熟悉的微苦味道,哽咽道:“太子哥哥,你不在我身边,我会害怕的……”
  谢时洵刚露出疑惑之色,忽然身子一晃,一手按住额头,道:“你在药里掺了什么?胡闹什么!”
  我向他怀中依去,双手环住他的腰身,痴痴道:“再摸摸我吧,太子哥哥,摸摸我。”
  谢时洵的修长身子在我手臂中一寸寸地软了下去,我得不到回应,这也是我想要的效果,我怕他与我说话,我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明知他听不到,我仍是道:“你总是瞒着我为我安排了合你心意的路,总该让我还你一次了,我本想陪你过完这三五个月,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哪怕有万一的机会,我也要去试一试,就当我是自私吧,太子哥哥让让我,就让我这最后一回,我这一去……大概既是生离,也是死别……我……”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我知道我这样任性,你一定难过,可是倘若我做到了,请你过了一冬一夏就忘了我吧,不要像我……活得那样痛苦。”
  许久后,我下了车,仍是好一会儿才止住了泪水,对早已立在路边的清涵一揖,道:“太子哥哥就拜托清涵道长了。”
  千言万语,也就在这一揖中了。
  清涵神色黯淡,但强颜欢笑道:“等你事毕来寻我们时,知道走哪条水路么?千万记得,从这里买船南下去岭南道,在那里换大船去高仙芝,再换……”
  我截口道:“清涵道长,多谢你,不过……走吧,去婆利,到了也好,中途若有好去处,停下来也好,不要让我知道。”
  我此去定是要将酷刑生受一遍的了,若是挨不住,吐露了他们行程,就不好了。
  我虽然未将此话说完,但清涵约莫是懂了,他低了半天头,从怀中取出一盏锈迹斑斑的灯,递给我道:“还记得我与你说的么?若取到了他的一滴心头血,就在此灯上燃尽。”
  我的指腹缓缓擦过残破灯身上的生辰八字,强笑道:“嗯,多亏了清涵道长,当年把这灯从神树下寻了出来留存,不然连此法都没得可想,实在是……”